船队驶离火山热泉区的第五日,海雾如同被扯散的棉絮,在海面铺开薄薄一层。宝儿站在船首,指尖触碰的船舷已不复之前的灼热,反而带着潮湿的凉意,甲板上凝结的盐霜混着雾珠,踩上去咯吱作响,像是踏在撒了糖霜的冰面。船尾的浪花拖着灰白色尾迹,那是火山灰被洋流带至此处的痕迹,在雾中若隐若现,如同一条褪色的丝带。
“夫人,罗盘的铜针粘住了!” 哈桑举着罗盘快步走来,铜制刻度盘上蒙着一层水汽,指针被细密的盐晶固定在 “壬” 位,任凭摇晃也纹丝不动,“这雾带着咸味,连铁器都生锈得快,昨儿刚打磨的刀,今儿就起了红锈!” 他说得没错,船舷边的铁锚已覆盖着橙红色的锈迹,链环连接处凝着盐晶,拉动时发出滞涩的 “嘎吱” 声,像是老态龙钟的人在呻吟。
老舵手用篙杆试探水深,竹篙没入水中三丈有余,杆身带出的海水清澈见底,与火山区的浑浊截然不同。“是石灰岩海域!”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释然,粗糙的手掌摩挲着篙杆上的水痕,“这种石头怕酸,被海水泡久了就会出窟窿,底下的洞比筛子眼还多,行船得加倍小心。” 他的话很快得到印证,了望手在桅杆上大喊,声音被雾过滤得有些模糊:“正西方向有岛!像块插在海里的白玉!”
众人望去,只见雾中矗立着一座灰白色的岛屿,轮廓圆润如馒头,表面不见草木,裸露的岩石在雾中泛着冷光,恰似被打磨过的白玉。靠近后才发现,岛屿的岩壁上布满蜂窝状的孔洞,大小不一,形状各异,有的如碗口般圆润,有的似裂缝般狭长,海浪拍打岩壁的声音从孔洞中传出,被放大成浑厚的回响,如同无数面鼓在同时敲击。
“是海水啃出来的洞。” 曾在岭南见过喀斯特地貌的水手解释道,他指着一处较大的洞口,浪花从洞中涌入又喷出,形成白色的水柱,“这种石头叫灰岩,被海水泡久了会变软,浪头一冲就出窟窿,年深日久就成了这模样。” 他说得没错,岩壁上的孔洞边缘都十分光滑,显然是被海浪长期侵蚀的结果,洞口附着的牡蛎壳层层叠叠,记录着岁月的痕迹。
正午的雾霭稍稍散去,露出岛屿全貌。这座灰岩岛并非浑然一体,而是由数座相连的小岛组成,岛与岛之间的水道狭窄如巷,最窄处仅容一艘船勉强通过。水道两侧的岩壁上,悬挂着长短不一的石钟乳,形状如同倒垂的冰棱,有的尖端还滴着水珠,落入海中的声响在狭窄的水道中回荡,如同清脆的玉磬声。
“小心碰头!” 老舵手在船头大喊,他正用长篙测量石钟乳的高度,竹篙顶端绑着的红绸带几次险些被石尖刮到,“这些石笋长得快,去年能过的地方,今年说不定就卡脖子!” 他的话未落,船身突然轻微震动,一根低垂的石钟乳擦过主帆,帆布被刮出细长的口子,棉线在风中飘散,如同断裂的蛛丝。
涨潮时分,灰岩岛的景象发生惊人变化。原本裸露的岩洞被海水逐渐填满,海浪从洞口涌入,在洞内形成旋转的涡流,发出 “呜呜” 的声响,如同巨兽在低吼。更奇特的是,某些岩洞的入口处会喷出白色的水雾,与海雾交融在一起,让人难以分辨哪里是自然雾霭,哪里是海浪激起的水汽。
“是潮洞!” 宝儿指着一处正在喷水的岩洞,洞口的水位随潮汐涨落而变化,“海水灌入岩洞,被里面的空气挤压,就会从缝隙中喷出,跟咱们在盐沼地见过的泥泡一个道理。” 她让人将系着铃铛的麻绳抛入洞口,铃声在洞内回荡许久才传出,根据声音判断,这处岩洞的深度至少有十丈,内部空间极为广阔。
午后的海雾突然变浓,能见度降至不足五丈。船队在狭窄的水道中迷失了方向,船身几次险些撞上岩壁,船员们不得不放下船桨,用篙杆试探着缓慢前行。雾中突然传来 “嘎嘎” 的叫声,一群黑色的海鸟从岩洞飞出,翅膀拍打水雾的声响惊起成片的水花,鸟群飞行的轨迹恰好避开了水下的暗礁,为船队指引方向。
“是海燕!” 经验丰富的水手认出了这些海鸟,“它们专在岩洞里筑巢,闭着眼睛都能避开石笋,跟着它们准能找到宽水道!” 他说得没错,当船队顺着鸟群的轨迹航行时,测深绳显示的水深始终稳定,再未出现触礁的惊险,岩壁上的孔洞也渐渐变得稀疏,水道愈发宽阔。
海雾中隐藏着另一重危险。灰岩岛的某些岩洞在退潮时会露出尖利的石笋,如同埋伏在暗处的长矛,涨潮时则被海水淹没,变得难以察觉。船员们在一处开阔的水域停靠时,发现水下的石笋上挂着破碎的船板,木板上的桐油涂层已被海水侵蚀殆尽,露出底下朽烂的木质,显然是过往船只触礁的残骸。
“这些石笋比珊瑚礁还厉害。” 哈桑用刀刮下石笋表面的一层,刀刃与石灰岩碰撞发出 “咯吱” 声,“珊瑚礁是软的,这些石头硬得能当磨刀石,船底撞上准开花。” 他让人将桐油与马尾藻纤维混合,涂抹在船底易受撞击的部位,这种混合物在水中会膨胀,能形成坚韧的保护层。
雾散的间隙,船员们在灰岩岛上发现了惊喜。一处隐蔽的岩洞内有淡水渗出,水流顺着岩壁上的凹槽汇聚成小小的水潭,水质清澈甘甜,与海水的咸涩截然不同。水潭周围的岩石上生长着翠绿的苔藓,叶片上滚动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烁,显然是长期受淡水滋养的结果。
“是灰岩的缝隙存住了雨水。” 宝儿用陶碗舀起潭水,碗底沉淀着细微的灰岩粉末,“这种石头有空隙,能像海绵一样吸水,积少成多就成了淡水潭。” 她让人将淡水装入陶罐,潭底的沙子随着水流被带入罐中,沉淀后竟形成奇特的纹路,恰似灰岩岛的地图,让人啧啧称奇。
夜幕降临时,潮洞的景象愈发诡异。某些岩洞的内部会发出微弱的蓝光,光芒从洞口透出,在雾中形成奇异的光影,如同传说中的 “鬼火”。靠近后才发现,那是附着在岩洞内壁的发光贝类,它们在黑暗中绽放出蓝绿色的光芒,吸引着小鱼前来觅食,形成独特的生态系统。
“这些光可以当航标。” 宝儿指着发光最亮的岩洞,“潮洞的位置固定,发光贝类的亮度随潮汐变化,涨潮时最亮,退潮时则变暗,比咱们带的油灯靠谱。” 她让人将收集到的发光贝类装入玻璃罐,悬挂在船头,蓝光在雾中穿透力极强,果然避开了几处隐藏的暗礁。
深夜的潮水达到顶峰,整个灰岩岛仿佛漂浮在海中的迷宫。船队在一处开阔的水域抛锚,等待潮水退去。船员们借着贝类的光芒检查船身,发现船底附着着许多细小的灰岩碎片,用手一摸,竟带着微弱的粘性 —— 那是灰岩被海水侵蚀后形成的钙质沉淀,长期附着会增加船身重量,影响航行速度。
“用醋擦!” 宝儿让人取来腌制酸菜的醋坛,“酸能化掉这些石头渣,跟咱们在家洗水垢一个道理。” 船员们将醋涂抹在船底,果然产生了气泡,钙质沉淀渐渐溶解,船身变得轻盈许多,在次日的航行中速度明显加快。
黎明时分,海雾终于散尽,朝阳将灰岩岛染成金色。退潮后的岩洞露出奇特的内部结构,石笋与石柱纵横交错,形成天然的石厅,厅内的岩壁上布满海浪侵蚀的痕迹,如同天然的壁画,记录着数百年的潮汐变迁。船员们在一处石厅内发现了前人留下的标记,岩壁上刻着模糊的字迹,依稀能辨认出 “永乐三年” 的字样,旁边还画着简单的水道图,显然是过往船队留下的指引。
宝儿让人将灰岩岛的发现一一记录在航海图上:用蓝色标注潮洞的位置,红色标记危险的石笋,黄色画出安全水道,旁边详细注明潮汐涨落时的岩洞变化、海鸟的活动规律、发光贝类的分布特点,以及淡水潭的具体位置。这些带着海雾湿气的记录,与火山热泉区的地热标记、环礁湖的珊瑚分布相互补充,让这幅跨越万里的航海图愈发详尽。
船队离开灰岩岛时,回望那座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岛屿,白色的岩壁与蓝色的海水相映成趣,潮洞喷出的水雾在朝阳中折射出七彩的虹光,宛如一座天然的水晶宫。船员们的脸上虽带着疲惫,却难掩兴奋 —— 他们不仅穿越了这片迷雾笼罩的险地,更读懂了灰岩与潮汐的对话,那些蜂窝状的岩洞、喷水的潮洞、发光的贝类,不过是大自然用亿万年时间雕琢的作品,是海洋与陆地共同书写的诗篇。
船帆再次鼓满风,带着新的发现与满满的淡水,朝着下一片未知的海域驶去。甲板上,用灰岩粉末与桐油混合制成的密封剂散发着淡淡的酸味,涂过的帆布裂口已被牢牢粘住,在风中鼓胀如饱满的气囊;航海图上新添的标记密密麻麻,如同散落的珍珠,串联起一条穿越险地的安全航道。宝儿望着远方的海平面,心中明白,每一处奇特的地貌都是大自然的馈赠,每一次成功的穿越都是对海洋规律的深刻领悟,而真正的航海智慧,便藏在这些看似平凡的观察与实践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