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坤宫的青砖地刚被洒过净水,还带着些湿冷气,此刻却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踏得纷乱。
甄嬛意识回笼时,只觉浑身骨头缝里都透着钝痛,眼睫沉重得掀不开,耳边是宫女们压低的啜泣和器物碰撞的轻响。
“小主醒了!小主醒了!”一片旁的流珠声音发颤,连忙上前扶住她的肩,垫上软枕,“您可算醒了,吓死奴婢了。”
甄嬛费力睁开眼,入目是赤金攒珠的帐钩,悬着烟霞色软罗烟帐,帐边坠着的东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映着殿中银烛台的光,晃得人眼晕。
这不是碎玉轩的陈设——碎玉轩多是竹制清雅摆件,哪有这般鎏金错银的奢华?
她心头一懵,刚要开口,身下突然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让她瞬间攥紧了流珠的手,指节泛白。
“痛……好疼……”她气息不稳,额上冷汗涔涔。
“流珠,这是……何处?太医不是说,还需半月有余吗?怎么会……”
“小主,这是翊坤宫偏殿。”流珠眼圈泛红,声音压得极低。
“您在正殿给华妃娘娘请安时,羊水突然破了,仓促间实在来不及回碎玉轩——华妃娘娘虽未亲至,却吩咐了救人要紧,让咱们先在偏殿安置。”
“华妃……”甄嬛咬着牙,指腹深深掐进掌心,眼底翻涌着恨意与不甘。
方才在正殿,华妃握着鎏金茶盏,句句句句诛心,说她孕后恃宠而骄,僭越了规制,逼着她站在殿中回话盏茶功夫。
初春的风还带着寒,殿中又烧着地龙,冷热夹击本就不适,再被华妃那般步步紧逼,气血翻涌间才出了这等事。
“若不是她咄咄逼人,我怎会……”
话未说完,一阵更剧烈的疼痛袭来,甄嬛闷哼一声,蜷缩起身子,“孩子……我的孩子……”
“小主莫慌,稳婆和太医就来了!”流珠一边替她拭汗,一边高声吩咐,“快,再去催催!”
宫门外终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为首的是翊坤宫的掌事太监周宁海,身后跟着一个穿着青色宫装的稳婆,手里提着药箱,脚步匆匆却不敢乱了分寸。
“娘娘,稳婆到了。”周宁海躬身回话,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只透着几分公事公办的疏离。
稳婆刚要上前,门外又传来通传:“江太医到——”
来人是江诚,一身石青色六品太医袍,腰悬太医令发的牙牌,面色沉肃。
他本是华妃专属的供奉太医,今日被临时唤来,心中已有数,进门先对着床榻方向躬身行礼:“臣江诚,参见莞贵人。”
“贵人安心,奴才这就为您诊脉。”
甄嬛疼得说不出话,只微微颔首。
江诚上前,隔着帘子,指尖搭在她腕间的明黄丝绸上,指腹按压间,眉头渐渐蹙起。
他行医多年,脉象一入手便知端倪——这是早产之兆,脉息浮数而虚,既有内热郁结之象。
想来是初春换季寒热交替,贵人又心绪不宁所致,更关键的是,脉中隐有凝滞之气,分明是接触过麝香这类阴寒之物的痕迹。
正思忖间,鼻尖忽然飘来一缕熟悉的香气——是欢宜香。
这香是皇上特赐华妃的,宫中无人不知,只是外人不知,这香中藏着麝香,虽浓度不高,却足以让女子久嗅伤身,更别提孕中之人。
江诚心中一叹,目光扫过殿角那尊鎏金香兽,香火正旺,香气正是从那里散来。
他收回手,起身躬身道:“回贵人,您这是动了胎气,属早产之兆。”
“臣即刻开方催产,再辅以针剂稳气,还请稳婆一旁协助。”
流珠急道:“江太医,我家娘娘素来康健,怎会突然早产?”
“温实初温太医一向看顾娘娘,可否请江太医派人去请温太医来?”
“流珠姑娘慎言。”
周宁海在一旁冷冷插话,“翊坤宫自有规制,江太医是皇上钦点的太医,诊治贵人已是破例。”
“温太医虽是碎玉轩的专属太医,此刻贸然传召,若是惊扰了华妃娘娘,谁担待得起?”
江诚拱手应道:“姑娘放心,奴才定当竭力。”
“只是脉案之上,需如实记下胎气早动之由,宫中行事多有顾忌,还请贵人与姑娘体谅。”
这话入耳,甄嬛只觉心口像被冰锥刺了一下,疼得她呼吸一滞。
如实记录?那一路颠簸的催逼,若真写进脉案,是要她抱着刚降生的孩子,去跟权倾后宫的华妃理论吗?
可身下的绞痛阵阵袭来,她连抬手指的力气都快没了,哪还有心神细想。
流珠听得急了,刚要开口争辩,被甄嬛用眼神按住。
她忍着痛,声音发颤却透着股狠劲:“江太医只管诊治,脉案如何写,本贵人自有分寸。”
稳婆忙上前铺展软褥,手里拧了热帕子给她擦汗:“贵人莫怕,催产的法子老奴熟稔得很,您跟着老奴的气口匀着劲,保管母慈子安。”
偏殿的动静隔着窗纸传出去,落在翊坤宫正殿暖阁里。
华妃斜倚在铺着白狐裘的软榻上,指尖捻着那枚赤金镶红宝石的护甲,听周宁海回禀完,“嗤”地笑出了声:“早产?”
“倒是会挑时候,在本宫的地界上诞下龙嗣,传出去倒像本宫多容让她似的。”
颂芝忙上前给她续了热茶,声音甜软:“娘娘本就心善,换了旁人,哪肯让莞贵人在翊坤宫产子?”
“依着宫规,非主位娘娘,哪有这等体面。”
华妃呷了口茶,茶水的热气模糊了她眼底的讥诮:“体面?她也配?”
放下茶盏时,瓷盖与杯身碰撞出清脆的响,“甄嬛怕是以为怀了龙胎就能横行无忌了,也不想想,这宫里的恩宠是甜是苦,全看本宫乐意给她几分。”
“今日这孩子能不能顺当落地,还得看她自己的造化。”
周宁海在旁躬身道:“娘娘说的是。江太医还在外头候着,要不要让他……”
“不必。”华妃打断他,指尖在榻沿轻轻敲着,“让他好生看着便是,若是保不住,再治他的罪也不迟。”
她望着殿外那株刚抽芽的玉兰,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甄嬛啊甄嬛,你想借龙胎站稳脚跟,本宫偏要让你知道,这后宫的秤,从来由不得旁人定准。
偏殿内,稳婆的声音伴着甄嬛压抑的痛呼低低起伏,烛火在墙上投下晃动的人影。
江诚背着药箱站在屏风外,听着里面的动静,眉头紧锁。
他提笔写下“孕中感寒,劳顿致胎气动荡”,终究是把那层最凶险的缘由,藏进了字里行间。
这宫墙里的事,从来都是治得了病,治不了命,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甄嬛的痛呼从一开始的清亮,渐渐耗成了嘶哑的低吟,额上的冷汗浸透了枕巾,顺着鬓角往下淌,濡湿了肩头的素色寝衣。
碎玉轩的宫人跟着过来了四个,可翊坤宫的掌事嬷嬷管着场面,事事都要按这里的规矩来。
稳婆喊着“使劲”,碎玉轩的流珠想上前给甄嬛擦汗,却被翊坤宫的嬷嬷一把拦住:“规矩呢?”
“产房里哪容得你这般毛手毛脚!”
流珠缩了手,眼圈泛红,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主子咬着牙硬撑。
浣碧急得团团转,一边对着翊坤宫的宫人陪着笑脸:“好姐姐,我家主子实在熬不住了,让奴婢们搭把手,也好让主子少受点罪。”
一边又凑到甄嬛耳边,声音哽咽:“小主,再撑撑,孩子就快出来了,您要为了小主子保重自己啊!”
甄嬛攥着锦被的手青筋暴起,指节几乎要嵌进被褥里,腹中的绞痛一阵紧过一阵,像是有无数把小刀在翻搅。
她想起碎玉轩的暖阁,想起温实初每次诊脉时的稳妥,更想起往日里华妃的步步紧逼,心中又恨又急,气血翻涌间,竟是一口腥甜涌上喉头,又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
“贵人,再用把劲!头露出来了!”稳婆的声音带着几分急切,又有几分笃定。
甄嬛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往下一挣,只听“哇”的一声轻啼,微弱得像是小猫叫唤,殿内众人悬着的心才算稍稍落地。
“生了!生了!是位小公主!”稳婆抱着襁褓,脸上堆起笑意。
刚要上前回话,却见甄嬛眼睛一闭,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气息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娘娘!”槿汐惊呼一声,扑到床边,伸手探了探甄嬛的鼻息,只觉那气息细若游丝,顿时魂飞魄散,“江太医!江太医!您快进来看看!”
殿外候着的江诚闻言,立刻起身,高声吩咐:“快,用温水给贵人净身,换套干净寝衣,切记不可触动胎气相关的忌讳物件!”
待宫人匆匆收拾妥当,他才低着头,敛声屏气地迈过门槛,隔着一道绣着缠枝莲纹的屏风,伸出手搭在甄嬛的腕上。
指尖触及的脉象虚浮无力,带着产后气血大亏的滞涩,更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阴寒之气,正是麝香所遗的痕迹。
江诚眉头紧锁,心中暗叹:莞贵人身子本是康健,奈何早产耗损过巨,又沾了欢宜香的戾气,虽接触时日不长,却也伤了根本。
他不敢耽搁,一面凝神诊脉,一面在心中斟酌药方,既要补气血、稳心神,又绝不能在药材或脉案上露出半点与麝香相关的痕迹。
片刻后,江诚收回手,对着屏风外躬身道:“回槿汐姑娘,贵人是产后气血亏空,兼之劳神过度,才一时晕厥。”
“臣这就开方,以当归、黄芪补气养血,辅以茯神、远志安神,按时煎服,想来三五日便能缓过来。”
“只是贵人需静养,切不可再动气劳心。”说罢,他提笔写下脉案与药方,字迹工整,只字未提麝香之事,写完便躬身退了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甄嬛才悠悠转醒,眼皮依旧沉重,喉咙干得像是要冒烟似的。
她动了动手指,沙哑着声音问道:“槿汐……孩子呢?我的孩子……”
槿汐连忙上前,端来一杯温水,用小银勺舀了,小心翼翼地喂到她嘴边:“小主,您醒了?慢点喝,润润喉。”
待甄嬛喝了两口,她才转身抱过一旁的襁褓,轻轻放在甄嬛身边,“主子,这就是您的小公主,瞧着多俊。”
甄嬛心中满是期待,她一直盼着能生个阿哥,同安陵容那样,也能稳固自己的位份。
她费力地侧过身,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掀开襁褓的一角。
襁褓里的小家伙闭着眼睛,小脸皱巴巴的,比寻常足月的孩子要瘦小些,眉眼间依稀带着几分她的影子,只是那哭声依旧微弱,偶尔哼唧一声,像是怕惊扰了谁。
可那看着里面,那分明是位格格,不是她心心念念的阿哥啊……
甄嬛的手僵在半空,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愣在那里,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怎么会?太医明明说过胎位端正,脉象沉稳,怎会是个格格?
她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受了这么多的苦,甚至在华妃的翊坤宫遭此早产之险,换来的却不是一个能为她撑腰的阿哥……
槿汐见她神色落寞,眼中满是失落,便知道她心中所想。
她轻轻握住甄嬛的手,声音放得极柔,带着几分劝慰:“小子,能平安诞下龙嗣,已是天大的福气了。”
“您还年轻,往后有的是机会,定能再得一位小阿哥的。”
“再说,这小公主多乖巧,长大了定是个孝顺贴心的,您瞧她眉眼,多像您。”
甄嬛坐在床上,目光怔怔地落在襁褓中的女儿身上,心中五味杂陈。
失落、不甘、委屈,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惶恐,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想起在翊坤宫受的气,想起早产时的剧痛,想起江太医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只觉得一阵心灰意冷。
“格格……”她低声呢喃着,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罢了,是我的命……”
说罢,她疲惫地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