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信穿过那片林子时，白芍洼的晨雾正顺着溪谷的石缝漫延。洼里的白芍顶着白色的倒卵形花瓣，直径三寸以上的白芍根茎被药农的铁锨掘出时，棕褐色的外皮裂着细密的纹路，断面的 “菊花心” 泛着乳白的放射纹，活像埋在土里的白玉盘。
二十八口铁锅沿溪谷的走向排开，每口锅旁都立着块木牌，分别标着 “大条”“中条”“小条”。灶膛里的梨木柴烧得正旺，青烟顺着竹管绕着晾架盘旋 —— 那里分层摊着不同规格的白芍片，烟气裹着酒香在竹篾上凝成细小的酒珠。白芍洼蹲在标着 “大条” 的锅前，手里的铜铲正搅动着温热的黄酒，琥珀色的酒液泛起细密的泡沫时，他往里面撒了把白芍须：“这须子得提前用酒泡透，炒的时候能给芍身添点辛香。” 他舀起一勺酒往竹匾里的白芍片上浇，酒液顺着 “菊花心” 的纹路渗进去，在断面聚成小小的酒珠，“大条的白芍肉厚，得用三年陈酒，炒半个时辰正好；中条的次之，三刻钟够了；小条的皮薄，两刻钟就行，多一炷香都损了药性。”
竹筐沿溪摆成三列，大条的白芍片厚如硬币，中条的匀净似柳叶，小条的薄若蝉翼。扎白头巾的药工正用竹夹分拣，把带黑斑的挑出来扔进陶瓮：“这些得用新酒再浸一刻，单独用梨木火炒。” 她往木牌上系着蓝黄红三色绸带，“上个月那筐大条白芍有小半带黑斑，白芍洼说‘带黑斑的酒炒，养血力得减四成’，愣是让我们挑到月上树梢。”
“这不是苛刻，是对得起等着调气血的人。” 白芍洼往灶膛里添了把梨木柴，火舌舔着锅底发出噼啪声，“民国时有个药贩，把硫磺熏过的白芍用劣质烧酒拌了卖，结果吃坏了半村的妇人。” 他指着墙角的石碾，碾槽里的白芍渣正被碾成粉，“你看这碾盘的凹痕，是光绪年间传下来的，当年老药工为了把芍渣碾细，每天鸡叫就推碾子，硬是把青石板磨出了浅沟。”
梳着麻花辫的白芍红抱着酒坛走来，坛身上的铜环缠着红布条：“爹，陈爷爷说大条的白芍得用三年陈酒，比新酒多出三分醇厚。” 小姑娘揭开泥封，酒香混着热气漫开来，在晨光里凝成淡金色的雾，“他还说，您去年为了等这坛陈酒，把分好的大中小条白芍分着晾，潮了就用炭火分层烘，一点水汽都不能留。” 白芍洼接过酒坛时，指腹在坛口的豁口上摩挲 —— 那是六年前山洪时，他抱着酒坛往高处跑，被石头磕的。
突然传来货车的轰鸣声，戴金表的汉子把编织袋往地上一摔，里面的白芍片撒出来，大小混杂泛着不自然的亮白：“洼老头，你这分级酒炒的白芍卖两百，我这混炒的一百五就出，药铺凭啥非等你的货？” 他抓起片往嘴里塞，呛人的酒精味让他直皱眉，“不都是白片片？”
白芍洼把铜铲往锅沿一磕，火星溅到汉子的皮鞋上：“你这混炒的能养血调经？” 他捏起片汉子带来的白芍，指甲一刮就露出干涩的断面，“去年王大婶用了你这货，吃了仨月还是痛经，最后还是靠我这大条酒炒的白芍才好利索。” 他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里面是本线装书，“这是宣统年的刻本，上面写着‘白芍需分级酒炒，大条者为上，酒炒至透’，比你那印着二维码的说明书靠谱。”
晾架上的白芍片正滴着酒珠，不同规格的颜色深浅分明。穿对襟衫的老中医用银针挑起片大条酒炒的白芍，对着光看断面的纹路：“好的大条酒炒白芍，断面得像浸了酒的白玉，菊花心里都透着酒润。” 他往药方上盖了个红印，“就像老话说的，‘药分规格等级，炮制各有其道’。”
日头偏西时，药农们开始往晾架搬白芍。白芍洼往乱信包里塞了三包酒炒白芍，分别贴着 “大条”“中条”“小条” 的竹牌：“过了那道山梁就是赤芍坡，他们用醋炒赤芍总掌握不好分级火候，你把这三包带去，让他们看看正经的分级炮制该是啥样。” 白芍红往乱信兜里塞了个小布包，里面是晒干的白芍花：“这花泡茶能养血，就像我爹说的，做药要是辨不出规格，不如回家种棉花。”
乱信上梁时回头望，白芍洼正站在锅前分级添柴，铜铲在夕阳下闪着光。洼边的木牌上，“白芍洼” 三个字被晒得发白，旁边新刻的 “分级酒炒” 四个字，在暮色里透着股倔强的亮。山涧里的光斑随着水流晃荡，把酒香带向更远的山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