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烙……烙鬼门关的饼呢!”老方嗓子眼堵得慌,后半截带着颤音的骂腔在喉咙里滚了半天没冒出来。眼前这位“小老板”,蹲在滚烫焦黑的炉渣疙瘩上,穿着单褂子冻不死的模样,指头一戳就在铁皮上融出个黑洞洞的窟窿,平静的语气比这冰台还瘆人。
那窟窿!小老板指头点出来的那个熔孔!正幽幽地杵在炉渣疙瘩中心,边缘光溜得发腻,里面黑得像掏空了星辰的烂眼窝子。寒气丝丝缕缕从洞口往外渗,扑在人脸上像无数细小的冻针扎。
老方往后又缩了一步,脊梁骨死死顶住巨人残骸冰凉的舱壁铆钉。“你……你别跟那神神叨叨!刚那破光门是你家开的后门?砸得稀碎溅满地炉渣子,那小伙儿填进去连个响屁都没放出来!你蹲在这儿点窟窿……给谁开路呢?”他死死盯着小老板那根刚从黑洞里拔出来的油腻指头,生怕他再戳下去,戳出个能囫囵吞人的无底洞。
小老板慢吞吞收回手指,在厚棉裤腿布上蹭了蹭沾染的黑灰碎屑。他抬起那张油垢斑驳的糙脸,平静无波的眼神在黑洞和暴跳如雷的老方之间慢悠悠晃了一圈,最终定在熔孔上。
“门不是碎了,”那平平板板的声音又飘了出来,混着锅铲刮铁边的油滑劲儿,“是换了副新笼屉。旧屉子糊死了,蒸不透气。”他下巴朝黑洞努了努,“开屉的点……搁这儿了。”
他顿了顿,眼神终于又飘回老方脸上,还是那种油盐不进的平淡:“小伙儿……身子骨在底下热着,刚塞进去的柴禾,烧不透锅底油泥。”
老方脑子嗡的一下,像被锅铲敲了天灵盖!他耳朵嗡嗡的,小老板那每个字都清楚,连一块儿却像天书!“柴禾……烧锅?”他几乎是吼出来,指着那焦黑的熔孔,“那小伙儿铁疙瘩,能当柴禾?!还烧锅里?!什么锅?!锅在哪儿?!”
小老板没接他这茬,反倒把手缩回了破棉袖筒里,揣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眼皮子耷拉着,像要盹着了。“开屉的点……就这么个窟窿眼。下不下,由你。”声音轻飘飘的,砸在冰台上没点分量。
老方噎住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光门炸了,炉渣还烫手,冒出个油盐不进、指头能戳穿铁的“小老板”,告诉你之前填进去那铁砣小伙儿现在在下面当柴禾闷着呢……信还是不信?
他胸口那点闷气顶得上不来下不去。眼珠子在黑洞和“小老板”身上来回刮了好几遍,牙帮子都快咬碎了。“你……你糊弄鬼呢……”声音带了点无力。
没人搭理他。“小老板”揣着手闭目养神,炉渣孔里的寒气蹭蹭冒。
僵了不知多久。冷风卷着铁锈味儿往鼻子里钻。老方冻得有点扛不住了,厚棉裤腿后面湿的地方结成了冰壳子,硬邦邦硌着腿。
“奶奶的……”老方低声咒骂一句,像是给自己提气。他蹭到旁边一块稍小的炉渣疙瘩边,背靠上去——还烫乎!那股子暖劲儿烫得他冻木了的后背汗毛孔都哆嗦着想张开了,舒服得让他差点哼哼出声儿。
借着这丁点暖意驱走点寒气,老方深吸一口气,像是把肺里的冰渣子也憋下去点。他拖着沉重的步子,重新挪回那个最大的炉渣疙瘩前。离那小老板不到三尺远,都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油烟混着铁锈的味道——真像个刚出摊的。
老方蹲了下来。动作僵硬,像给锈死的轴承上油。他的脸几乎和那黝黑的熔孔平齐了,浑浊的老眼凑近往里使劲儿看。
黑!是真黑!
可定睛细看一会儿,眼睛适应了点。黑洞深处并非绝对的虚无!
隐约有光!
非常非常微弱,如同隔着几十米深井的、煤窑里快灭的矿灯!
那光……不是冰冷的机械蓝,也不是蜂巢的黏糊绿……是一种……
沉郁的……凝练的……暗金色光点?
像什么……?
像……被炉火余烬久久焖烤、最底下结了层厚锅巴的炉壁内部……憋闷着不肯彻底熄灭的几点火星子?
“……火还没灭透……”老方无意识地咕哝出声。
就在他视线全被那深井里的暗金星火拽住时——
嗡……
极其细微、又带着粘稠质感的金属摩擦音,毫无征兆地从黑洞深处传来!
不是噪音!是某种极其沉重的内部结构运转……或者……挣扎……的声响!带着锈蚀的艰涩感!
这声音像根冰冷的钩子,瞬间钩穿了老方被冻僵的神经!他后背猛的挺直!死死盯住黑洞!
他脑子里瞬间闪回光门里那座巨大的煎饼炉台虚影!
锅铲刮铁的“滋啦嘎吱”声在记忆里炸响!
没等他细琢磨黑洞里那声音和记忆的联系——
更深!更内蕴!
在那暗金火星闪烁的、绝对死寂的深井底……
咚……咚……咚……
三下!
极其沉闷!带着绝对实感的搏动!
一声……两声……三声……
像是隔着层层铁壁……
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顽强地……撞击着那禁锢它的牢笼?
是……心跳?
还是……巨大的液压泵被堵住的闷响?!
老方整个魂儿都被这三声闷响钉在原地!
“……底下……真有东西!”他嘶哑地、惊恐又带着一丝绝境中迸发的希望低吼出来,“小伙儿!是你在里边撞鼓呢?!吭个声啊!”
黑洞依旧黝黑深沉,暗金火星缓缓明灭。除了那搏动声的回响,再无任何回应。
老方猛地扭头!看向那个揣着手、闭目养神、仿佛一切都和他无关的“小老板”。“这底下!啥动静?!”他急吼吼地问,像抓住最后的证人。
“小老板”缓缓睁开眼,眼皮底下还是那两潭死水。他揣在袖筒里的手抽出来一只,慢悠悠指了指熔孔,又指指老方的脸。“火在膛里,气要透。闷得久了……心音就重了。”语气平静得像在谈论灶坑封火该留多大的气孔。他手指最后又点回那个熔孔,“门……还在那儿。钥匙孔……还热着。就看你……敢不敢捅咕捅咕……这……老底下的……硬铁锁眼。”
老方的视线猛地砸回那黑洞!那搏动的闷响像是又响了一声!震得他心口发麻!
他看着那黝黑的洞口,又看看“小老板”那毫无波澜的脸,再低头看看自己沾满油泥的手掌——那块曾爆亮又暗淡的烙印位置,此刻似乎又感知到搏动的频率,隐隐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几乎等同于幻觉的……同步震颤?
前有冰窟后有灶台,老方的脚踩在炉渣与霜壳混合的地面上,掌心贴着巨人残骸冰冷的钢铁外壁。残骸表面坑洼的锈迹在光下泛着黯淡的红,如同凝固的血痂。那黑洞里的搏动声仿佛穿过漫长的金属回廊,与他手心里那点微弱震颤形成一种诡异的共振。风掠过平台缝隙,发出低沉的呜咽,像不知名巨兽的鼾声。散落周围的焦黑炉渣轮廓在微弱光线下缓缓蠕动,如同蛰伏的炭火堆。老方的指关节无意识地在粗糙冰冷的铆钉头上刮过,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这是唯一打破死寂的活人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