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啦……咯啦……”
刮铁锈的声儿慢悠悠地从裴烬那铁壳子里传出来,不紧不慢,像老挂钟里快没油的摆锤子。老方捏着火布条,手心汗津津的——冻裂的口子混着汗,腌得生疼。
他看着眼前两条道。
一条是那冷凝管根子上新露的钥匙眼儿。拇指盖大,小孔里那点紫蓝光冰碴子似的,死气沉沉杵在那儿,不响不动,像口冻硬了的旧水缸,看得人后脊梁骨冒寒气。邪门!忒邪门!
另一条,就是背后那道裂开的缝。这会儿让小布条火苗子烤着,撑开有小拇指宽了,里头黑洞洞的。可那缕芝麻饼焦香儿,还有时不时飘出来的小黑渣子,活生生的!勾着他肚肠子里的饿劲儿,也撩拨着冰坨子里没冻僵的那点人气儿!
风还从缝里吹出来,带着土腥气和炒菜锅刚离火的烟火味儿,暖暖地扑在脸上。
老方深深吸了一口,把这活人味儿连带着芝麻香都吸进肺腔子最深处。他扭头再看那小钥匙孔——紫蓝光黯淡冰冷,跟冻土里挖出来的铁疙瘩没两样。旁边的铁壳子里,“咯啦”又响了一声。
“……走这条?……冰窟窿等着下饺子呢……”老方冲着钥匙孔方向啐了口混着冰渣的唾沫。那口唾沫没落着孔眼,飘到冷硬的胶面上,冻成个小冰点。“鬼晓得是你个铁疙瘩的眼儿,还是给阎王爷塞贿赂的门缝!”他心里那把老砝码,“咣当”一声全压到了烟火缝那头。
主意定了,心反倒踏实了点。他转回身,凑近裂缝。布条上的火苗跳着,舔着火苗的布片烧得只剩半指长了,眼见要熄。
“……柴禾得加把劲儿……”老方嘀咕着。他左右看看,能烧的……就剩自己身上了。棉袄早破成烂渔网,棉花芯子都被冷风吹成了硬疙瘩条子。
一咬牙,他伸出那只没受伤的左手,揪住前襟上一条冻得梆硬的破棉絮条。“刺啦”一声硬撕了下来!冻透的棉絮条子跟麻绳似的韧,他龇牙咧嘴地缠到快烧尽的布条屁股上。
嗤——!
破棉絮条子上的油泥冻渣子被火苗一燎,瞬间爆起一股更猛烈的、带着浓烈焦油臭的亮黄火焰!火舌窜起半尺高!
“好!”老方低吼一声,赶紧把这新点着的、更旺盛的火把,稳稳递向那道撑开的裂缝!
呼——!
加料的火把热气更足!灼热的气浪直扑裂缝边缘!
滋啦啦——!
那层厚油胶壳子被这股猛火一激,软化得更快!原本有些发软发亮的部分,肉眼可见地开始融化!如同晒裂的猪油滴下热锅!缝隙以一种稳定但清晰的速度,缓缓撑开!
裂缝口边缘的油泥软化流淌,慢慢变成了食指宽!里面飘出的风更大更暖了!那芝麻饼焦香和市井的尘土气混在一块儿,浓得像钻进了凌晨五点的小巷口。
噗噗噗!
好几粒更大的、裹着油光的芝麻粒和焦脆饼屑被更强的暖风吹了出来,劈里啪啦掉在老方脚前冷硬的胶面上。
“……香……”老方喉头滚动,咽下点冰凉的唾沫星子。他眼珠子瞄着地上那些新蹦出来的料,又看看火把,又看看裂口……
“……添……添把火!”
念头一起,手就动了!他举着火把的左手稳如泰山,是几十年修炉练出来的硬功夫!空着的右手猛地往前一探,动作极快!粗糙的指头闪电般捻起离火把最近的一粒刚被吹出的、裹着油光的芝麻粒!
没犹豫!
指尖一弹!
那粒滚烫的芝麻粒瞬间被弹射出去,准准地……飞进了那道冒着烟火气儿的裂缝深处!
芝麻粒没入黑暗。
嗡!!!
裂缝里猛地传来一声沉闷清晰了十倍的共鸣!
紧接着——
轰隆隆隆!!!
一阵如同闷雷滚过瓦棚顶的、连续的、巨大的震动!从裂缝极深处隐隐传来!整个空间里沉积的铁腥气和焦糊味被这股震动搅动,如同飓风般卷过!
脚下冰冷的胶面剧烈摇晃!
那巨大的、塌着的炉台残骸随之猛烈震动!嘎嘣嘎嘣的断裂声不断炸响!
嵌着裴烬的胶块和齿轮猛烈晃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咯啦!咯啦!咯啦!” 铁壳子里的刮擦声瞬间拔高!变得急骤密集!如同铁棍子在生锈铁桶里疯狂搅动!
老方被震得左摇右晃!手里的火把差点脱手!他死命抓着那根冷管桩子!双腿陷在胶里,像踩在狂浪中的小船!
“别他妈震塌了!”他冲着裂缝狂吼,声音被淹没在巨震里!
轰隆隆隆!!!
震动一波强过一波!
那道被火把熏烤撑开的食指宽的裂缝边缘,在剧烈的震动和持续的高温下——
啪嚓!咔嚓!
硬生生撕裂、崩碎!
瞬间扩张成了一个比海碗口还大的不规则洞口!!!
一股更强的、带着真实热度和喧嚣杂音的暖风!
呼——!!!
猛地从洞口里倒灌进来!!!
风中裹挟着浓郁到化不开的——
新鲜出炉的芝麻大饼焦香!
热油锅炸油条的嗞啦声浪!
街头巷尾此起彼伏的叫卖吆喝!
还有……
无数细小、清晰无比的……
活人的脚步声?!
车轮碾过砂石的嘎啦声?!
孩童嬉闹的尖笑?!
所有属于人世烟火巷弄的、嘈杂而鲜活的背景音浪!如同开闸的洪水!猛地灌满了这个冰冷死寂的铁腥空间!
老方彻底呆住了!
火把还在手里烧着!
洞口大开!
人间的暖风和尘世的喧嚣扑面而来!
铁壳子里疯狂搅动的刮擦声几乎要把铁架子扯散!
而那个冷凝管根子上冰蓝死寂的钥匙孔,在轰隆的震动和鼎沸的人间背景音浪中,显得更加幽深、冰冷、格格不入。
如同两块天地。
裂缝洞开的,是生的喧嚣;
钥匙孔指向的,是死的沉凝。
巨炉的震动还在持续,铁壳内的金属刮擦如同失控引擎。老方紧握火把,布条燃烧的焦味混着裂缝涌出的炸油条香气,在冰冷铁腥中织成一张矛盾的网。他凝视着海碗大的洞口——透过翻涌的烟尘,隐约可见青石板路反着天光的湿漉水痕,如同世界抛来的橄榄枝末端沾着的露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