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桃花源,落英如雨。半字府内药香氤氲,暖风裹着花瓣拂过回廊,惹得檐角铜铃叮咚作响。济世堂前庭的青石地上,何济一身月白宽袍,懒洋洋斜倚在铺了软垫的竹榻上,指尖捻着一枚刚褪下的粉白桃花瓣,对着阳光细细瞧着,唇边噙着一丝玩味的笑。
“济哥哥!看招!” 脆生生的娇叱破空而来!一道火红身影如同扑棱棱的雀鸟,带着清脆的银铃声,直扑何济面门!唐蜜儿小脸兴奋得通红,手里攥着一把刚采的、沾着露水的野花野草,不管不顾地就往何济怀里塞,“给你!最新鲜的‘情蛊引’!蜜儿亲手采的!”
花瓣草叶糊了何济一脸,清冽的草木气息混着少女身上特有的甜香。何济也不恼,顺手就着那捧花草在她挺翘的鼻尖上轻轻一刮,笑道:“小蜜儿,你这是要给济哥哥下蛊呢,还是想用这‘情蛊引’把自己绑在济哥哥身上?”
“哼!才不是!”唐蜜儿小嘴一撅,颊边梨涡却藏不住笑,“是给济哥哥泡澡用的!老嬷嬷说,春天用这个泡,皮肤会像蜜儿一样滑!”她说着,还炫耀似的伸出自己藕节般白嫩的手臂在何济眼前晃了晃。
“哦?”何济桃花眼一眯,长臂一伸,极其自然地将那咋咋呼呼的小身子揽到竹榻边坐下,指尖已搭上她腕脉,“让济哥哥摸摸,是不是真的滑若凝脂…嗯,脉象活泼,气血充盈,看来我们小蜜儿在桃源水土养得极好。”他一本正经地诊脉,手指却在她细腻的手腕内侧轻轻摩挲了一下,惹得唐蜜儿咯咯直笑,扭着身子往他怀里钻:“痒!济哥哥坏!”
“何济!” 一声带着薄怒的娇叱自身后响起。慕容月一身烈焰般的石榴红骑装,勾勒出飒爽身姿,马尾高束,凤眼圆瞪,手里拎着个精致的紫檀食盒,蹬蹬蹬走过来,“光天化日,成何体统!放开蜜儿!”她将食盒“咚”地一声放在旁边石几上,震得里面碗碟轻响。
何济非但没放,反而将咯咯笑的唐蜜儿又往怀里带了带,另一只手已闪电般掀开了食盒盖子。顿时,一股混合着桂花蜜糖清甜与酥油奶香的浓郁气息弥漫开来。食盒里,整整齐齐码着十来块玲珑剔透、金黄诱人的桃花蜜酥!
“啧,”何济夸张地吸了口气,桃花眼亮得惊人,看向慕容月,“月少主这是…亲自下厨了?莫不是昨儿晚上听我说想吃口甜的,今儿就巴巴儿地送来了?这份心意,济某真是…受宠若惊啊!”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眼神促狭。
慕容月俏脸瞬间飞红,如同染了最艳的胭脂,凤眼却强撑着瞪他:“少往脸上贴金!本少主…本少主是试新点心方子!做多了吃不完,喂狗也是喂,便宜你了!” 嘴上刻薄,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何济,看他捻起一块酥,优雅地咬了一口,细细品尝。
“嗯…”何济闭目,长睫微颤,喉结滚动,仿佛在品味绝世珍馐,“酥皮脆而不散,内馅甜而不腻,桂花清雅,蜜桃馥郁,更难得是这点火候…多一分则焦,少一分则生,妙!实在是妙!”他睁开眼,眸中笑意潋滟,直直望向慕容月,“月少主这双手,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握得住金山银海,竟也调得出如此人间至味!济某今日,算是尝到了‘金风玉露’的滋味!”
这一番舌灿莲花的夸赞,直击要害!慕容月那点强装的薄怒瞬间烟消云散,红晕从脸颊蔓延到耳根,连雪白的脖颈都染上一层粉色。她别过脸,哼了一声,声音却软了八度:“…油嘴滑舌!爱吃不吃!”
“吃!当然吃!”何济笑着,又捻起一块,却不是自己吃,而是极其自然地递到怀里唐蜜儿嘴边,“来,小蜜儿,尝尝月姐姐的‘喂狗’点心,看看是不是比蜜还甜?”
唐蜜儿“啊呜”一口咬住,小腮帮子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嚷:“甜!好甜!比苗疆的百花蜜还甜!”
慕容月看着这一大一小其乐融融分食她亲手做的点心,心头那点别扭早被一种奇异的暖胀填满,唇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凤眼里流转的光彩,比身上的石榴红还要明艳几分。
“先生好兴致。” 清泠如冰泉的声音传来。云初雪一身素白,冰蓝长发在日光下流淌着月华般的光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廊下。她手中托着一个白玉小盅,寒气丝丝缕缕溢出。“雪域寒潭新凝的冰魄莲露,可宁心静气,祛春日燥郁。”她将玉盅轻轻放在石几上,冰蓝的眸子看向何济,清冷依旧,却少了几分疏离。
“初雪姑娘有心了。”何济放开唐蜜儿,起身接过玉盅。指尖触及那冰凉的玉璧,一丝沁骨的寒意直透心脾,瞬间驱散了方才嬉闹的微燥。他打开盅盖,只见里面盛着半盅清透如水晶的液体,几瓣近乎透明的雪莲花瓣沉浮其中,散发出纯净凛冽的清香。他仰头饮下一口,一股冰线直下肺腑,通体舒泰,灵台一片清明。
“好!”何济赞叹一声,看向云初雪,眼神真挚,“此露只应天上有。初雪姑娘不远万里携此仙露,济某感怀于心。这三载若有风雪,姑娘便是济某心中那片澄澈净土。” 他话语坦荡,带着一种纯粹的欣赏与感激。
云初雪冰封般的容颜似乎融化了一丝极淡的涟漪,她微微颔首,冰蓝的眸子映着何济含笑的脸,低声道:“先生…喜欢便好。”
“铮——!” 一声清越的琴音,如裂帛,如碎玉,骤然从西侧小楼传来,打破了这暖融的宁静。琴音带着金石之气,隐含金戈铁马的凛冽,却并非杀伐,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
何济循声望去。小楼轩窗半开,萧临渊一身玄青劲装,怀抱黝黑铁琴,端坐窗边。她并未看向这边,只是低垂着眼帘,修长有力的手指在冰冷的琴弦上拨弄,每一个音符都带着沉甸甸的力量感。阳光勾勒出她侧脸冷硬的线条,少了战甲的凛冽,却多了几分女子的清峭孤高。
“萧将军这琴音,”何济端着玉盅,遥遥笑道,“是在提醒济某,莫要沉溺温柔乡,忘了‘戍边’之责?”
琴音未停,萧临渊也未抬头,只有清冷如霜的声音随风传来:“琴为心声。先生…自省即可。” 言简意赅,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何济失笑,扬声应道:“将军放心!济某心志如磐,这温柔乡么…”他目光扫过身边巧笑嫣然的唐蜜儿,面若桃花的慕容月,清冷如仙的云初雪,笑意加深,“亦是济某要戍守的‘桃源’!”
话音未落,回廊转角传来一声轻咳。江疏月别扭地站在那里,依旧是一身便于行动的劲装,只是颜色换成了柔和的艾绿。她手里抓着一个油纸包,眼神飘忽,就是不看何济。“咳…那个…映雪新做的茯苓糕…说…说给你尝尝…”她几步上前,把油纸包往石几上一丢,动作粗鲁,仿佛丢的不是糕点而是烫手山芋。
何济看着那包得歪歪扭扭、几乎要散开的油纸包,又看看江疏月那副强装镇定却耳根通红的模样,心头好笑又温暖。他故意慢条斯理地拆开油纸,露出里面几块雪白软糯、点缀着桂花蜜的点心。
“疏月姑娘,”何济拿起一块,咬了一口,细细品味,眼神却带着促狭笑意看向江疏月,“映雪姑娘的手艺自然是极好的。不过…这糕点从她手里到你手里,再‘护送’到济某面前,这份‘寸土为疆,寸心为护’的情意,似乎更值得细细品味?” 他刻意加重了第三卷中为她测“守”字时的判词。
江疏月的脸“腾”地一下红透了,像煮熟的虾子。她猛地抬头,英气的眉毛竖起,杏眼圆瞪:“你…你胡说什么!爱吃不吃!” 说着就要去抢那油纸包。
何济手腕一翻,糕点轻巧避过,另一只手已快如闪电地在她气鼓鼓的脸颊上轻轻一捏!动作快得如同玩笑,一触即分!
“女侠息怒!”何济笑得像只偷腥成功的狐狸,“糕点好吃,女侠的心意…更甜。”
江疏月整个人僵在原地,被捏过的脸颊仿佛有火在烧,那点强撑的怒气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痞气的亲昵击得粉碎,只剩下擂鼓般的心跳和一片空白的大脑。她“你…你…”了半天,最终狠狠一跺脚,转身就跑,那背影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啧啧啧,半字先生这‘守’字测的,真是越用越活,撩拨得我们英姿飒爽的江女侠都方寸大乱了呢。” 带着慵懒笑意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楚晚晴不知何时斜倚在二楼的雕花栏杆上,一身烟霞色软罗裙,勾勒出曼妙身姿。她手里把玩着一枚羊脂白玉的棋子,狐狸眼弯弯,居高临下地看着庭院中的热闹,眼波流转间尽是洞悉一切的促狭。
何济抬头,迎上她那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目光,笑容不变,反而更添几分风流:“晚晴楼主这是…在云端观棋?还是觉得济某这‘弈’字,布得不够精彩?” 他也用上了为她测字的判词。
“精彩,相当精彩。”楚晚晴红唇微勾,指尖棋子轻轻抛起又接住,“群芳环绕,各逞风流。先生这‘情’字一局,当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看得晚晴心痒难耐,也想…落下一子呢。”她眼波流转,意有所指,带着钩子般的诱惑。
“楼主想落子?”何济挑眉,笑意更深,“济某这盘棋,随时恭候。只是…”他话锋一转,带着点无赖,“楼主这观棋不语真君子,光看热闹不下场,可不够意思。”
“下场?”楚晚晴掩唇轻笑,眼波横流,“先生想晚晴如何下场?是抚琴一曲添风雅,还是…亲自下场,与先生手谈一局?”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一个慵懒带钩,一个风流含笑,无形的火花噼啪作响。旁边的唐蜜儿咬着点心看得津津有味,慕容月轻哼一声别过脸,云初雪冰蓝的眸子静静看着,萧临渊的琴音不知何时停了,窗边只余一片沉静的剪影。
就在这暖风熏人、情意流转,连空气都仿佛黏稠甜蜜起来的时刻——
“咻——!”
一道凄厉到撕裂空气的尖啸,毫无征兆地划破桃源静谧的上空!
那声音极快!极锐!带着一种死亡迫近的冰冷气息,如同地狱恶鬼的嘶嚎,瞬间刺穿了所有旖旎!
何济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桃花眼中慵懒尽褪,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猛地射向啸音来源——半字府正门方向!
“敌袭?!” 慕容月反应最快,凤眼寒光爆射,下意识就要去摸腰间软剑!
“保护先生!” 江疏月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从回廊另一头疾冲而来,方才的羞恼荡然无存,只剩下全然的警惕与守护本能!
萧临渊的身影已消失在窗边,下一瞬,玄青劲装已如鬼魅般出现在庭院中央,铁琴横抱,周身散发出凛冽的寒意!
云初雪冰蓝的长发无风自动,周身温度骤降!楚晚晴脸上的慵懒笑意消失无踪,狐狸眼中精光闪烁!连懵懂的唐蜜儿,也感受到了那刺骨的杀意,小脸煞白,下意识紧紧抓住了何济的衣袖!
快!太快了!
根本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
那道撕裂空气的黑影,已如流星坠地,带着毁灭般的力量,“夺!” 的一声闷响,狠狠钉在了济世堂正门那厚重的朱漆门板之上!
尾羽剧烈震颤!发出令人牙酸的嗡鸣!
那是一支通体黝黑、比寻常箭矢粗长近一倍的巨箭!箭身刻满繁复诡异、仿佛流淌着暗血的符纹!箭簇并非寻常金属,而是一种幽暗如深渊、闪烁着不祥光泽的骨质!最骇人的是——
箭杆之上,并非箭书,而是串着一张薄薄的、近乎透明的人皮!
人皮被强大的冲击力撕裂开,边缘翻卷,上面用淋漓的、尚未完全凝固的鲜血,书写着两个狰狞扭曲、仿佛饱含无尽怨毒与警告的大字——
**玉玺!**
血字下方,是一个更加诡异、令人望之生寒的标记:一枚由无数扭曲细线构成、首尾相衔的漆黑星芒!正是天机阁的标志——衔尾星枢!
浓烈的血腥气混合着一种阴冷污秽的邪异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将满园桃花的甜香彻底淹没!
死寂!
方才还充满欢声笑语的庭院,此刻落针可闻!只有那黑色骨箭尾羽震颤的嗡鸣,以及人皮上鲜血滴落在地的“嗒…嗒…”声,如同丧钟敲击在每个人心头!
慕容月俏脸含煞,凤眼死死盯着那支邪箭。江疏月握紧了刀柄,指节发白。萧临渊怀抱铁琴,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塑,寒星般的眸子锁定箭矢,杀意凛然。云初雪冰蓝的眸子凝视着那枚星枢标记,寒意更甚。楚晚晴狐狸眼微眯,指尖棋子已被捏得死紧。唐蜜儿吓得小脸惨白,紧紧缩在何济身后。
何济站在原地,月白宽袍在突如其来的风中猎猎拂动。他脸上所有的戏谑、风流、慵懒,尽数褪去,只剩下一种沉静到极致的冰冷。桃花眼深不见底,凝视着那血淋淋的“玉玺”二字和狰狞的星枢标记。
他没有动怒,没有惊慌。只是缓缓地,抬起手。
指尖,不知何时已拈起一枚小小的龟甲,色泽古朴,边缘圆润。他看也未看那支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邪箭,目光落在龟甲之上,仿佛在凝视着某种更深邃的轨迹。
“天机阁…”何济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穿九幽的寒意,在死寂的庭院中清晰响起,“…终于忍不住,要落子了吗?”
他的指尖,在龟甲上极其缓慢、却又无比稳定地划过一道玄奥的弧线。龟甲表面,一道细微的、仿佛天然纹理的裂痕,在无人察觉的角度,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指向了…武陵城皇宫的方向!
夜风骤起,卷起满地残红,呜咽着掠过庭院。那支串着血书人皮的骨箭,如同一个来自地狱的冰冷坐标,死死钉在半字府的门楣之上,宣告着平静的终结。三载劫数的第一缕腥风,已裹挟着传国玉玺的秘辛与天机阁的滔天杀意,悍然降临这方世外桃源!
而何济指下龟甲裂痕所指的深宫方向,重重宫阙的阴影深处,御书房内烛火通明。皇帝赵胤面沉如水,指尖正摩挲着一枚与箭上标记一般无二的、缩小了数倍的衔尾星枢令牌。他面前龙案上,静静摊开着一卷陈旧的、边缘泛着血色的密档,封皮上,赫然是几个触目惊心的朱砂大字——
**前朝太子遗孤秘录**!
烛火跳跃,将他半边脸映在忽明忽暗的光影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翻涌着猜忌、杀机,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贪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