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内史肆宅邸。
夜已深,书房内灯火通明。
内史肆,这位在朝堂上以持重少言着称的重臣,正襟危坐于席,手持竹简,他的对面,是其年方弱冠的独子,名“正”。
“父亲,”正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躬身问道,
“孩儿不解。相邦吕不韦权倾朝野,其势如日中天,那嫪毐不过一宫中幸臣,借太后之势方能立足。父亲为何……要舍阳关大道,而择阴诡小径?”
在他看来,父亲的抉择近乎于一场豪赌,而且是押在了最不可能赢的一方。
肆缓缓放下竹简,抬起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眸,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
“正儿,你可知,我与你,为何出身豪贵之家却无姓氏?”
正一愣,茫然摇头:“孩儿不知。只知自记事起,旁人皆称父亲为‘内史肆’,称孩儿为‘正’,却从未听闻我家姓氏。”
肆的眼中掠过一丝深沉的痛楚。
“因为,我们的姓氏,早在五十余年前,就被先王剥夺了。”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我们,本是嬴姓赵氏!”
“什么?!”正惊得霍然起身,满脸的不可置信。嬴,那是大秦王族的姓氏!
“你曾大父乃昭襄王之弟,公子煇。”肆的语气平静得可怕,
“昔年,曾大父镇守蜀地,因与朝中政见不合,一时激愤,发动叛乱。事败,按秦律,当夷三族。”
正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仿佛能看到五十多年前那场血雨腥风。
“然昭襄王念及手足之情,又或许是……不愿王族血脉断绝太多。”
肆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
“最终下诏,言我父年幼无知,不涉叛乱,赦其死罪。但,我父之一脉,从此被剥夺姓氏,沦为无姓之人。”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仿佛上面烙印着无法磨灭的耻辱:
“我于庄襄王时得任内史,已是先王法外之隆恩。但这份隆恩,是以我宗族之姓、先祖之荣为代价换来的。正儿,此中屈辱,你可明白了?
正呆立原地,脑中一片轰鸣。他终于明白了父亲那份深入骨髓的沉重与压抑从何而来。他们是被王族抛弃的罪人之后。
“相邦吕不韦,”肆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
“一介阳翟大贾,以‘奇货可居’窃得相位,视我等宗室旧勋如草芥。若投于其门下,岂不是将宗庙之序,折于市井之价?”
“可……可嫪毐……”
“嫪毐虽以幸进,然前日与老夫私下一唔,其人见识,非同寻常。”
肆的目光变得幽深,
“他与我论及赵氏宗法,言及赵国长安君一脉的祭祀仪轨,引据《周礼·春官》之疏漏,再补以其家传口述之秘闻,丝丝入扣,毫厘不差。此等渊源,非金玉所能堆砌,非市井之徒所能伪冒。他与我等,是根脉相连之人。”
肆的语气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慰藉,
“吕不韦……其眼中唯有‘价’,万物皆可为货,邦国宗社亦不过是他手中的筹码。
而嫪毐,他或许不如李斯那般有经天纬地之才,但他知晓,维系这天下的,不独是法与术,更是那些被商贾之辈视作无用之物的‘序’与‘望’。”
“父亲……”
肆缓缓站起,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正儿,你要记住。这世间的棋局,并非只有黑白两色。有时候,选择,无关强弱,只关乎……我们是谁。”
与此同时,咸阳城另一处隐秘的宅邸内,嫪毐正与一名身形瘦削、眼神沉静的少年对坐。
这少年,正是赵高。
“人性,是最有趣的玩物。”嫪毐轻晃着杯中的美酒,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得意,
“甘罗以为,用死亡威胁那个叫‘老鸦’的仵作,让他为相邦府做伪证,他便会乖乖听话。他错了。”
“他不懂市井之人的心。”嫪毐呷了一口酒,慢悠悠地说道,
“对老鸦那种人而言,官府的威逼是家常便饭,生死早已置之度外。甘罗只给了他一条死路,而我,给了他死的‘价值’。”
他放下酒杯,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我告诉他,甘罗让他做伪证,事成之后,他会作为弃子被灭口,死得无声无息,家人也得不到半点抚恤。
但他若帮我,我保他在赵国的家人衣食无忧,还会为他那身在赵国病重的老母寻医送药。他横竖是死,一边是白死,一边是能换来家人活路的‘义死’。你说,他会怎么选?”
嫪毐的笑容愈发得意:
“甘罗不懂,他以为权势是唯一的筹码。但他忘了,市井之中,有另一种道义,叫‘托付’。我让他死得其所,他便将命托付于我。这便是市井之义,吕不韦和甘罗永远不会懂。”
他舒展身体,仿佛整个咸阳的暗流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同样,内史肆也是如此。”嫪毐话锋一转,
“吕不韦看到的是可以通过权术威逼利诱并且拉拢的重臣。而我看到的,是一个被剥夺了姓氏,渴望复兴家族荣耀的罪人之后。吕不韦给他的是‘利’,我给他的,是‘望’。所以,他选择了我。”
赵高眼中流露出崇拜之色,他躬身道:
“兄长将人心剖析得淋漓尽致,无论是市井小人,还是旧贵之后,都逃不出兄长的掌心。”
这番吹捧让嫪毐极为受用,他哈哈一笑,随即笑容却微微收敛。
“不过……”
赵高小心翼翼地问道:“不过什么?”
嫪毐沉默了片刻,
“这咸阳城中,我看得透老鸦的‘义’,也看得透内史肆的‘望’,甚至看得透吕不韦的‘利’和赵姬的‘怨’……唯独有一个人,我看不明白。”
“兄长说的是……李斯?”赵高的声音很轻。
嫪毐的眼神变得凝重而深邃,他缓缓点头。
“不错,就是李斯。”他喃喃道,
“他出身布衣,却无市井之气;他身居高位,却无贵胄之傲。他所图谋的,似乎不是利,不是望,也不是单纯的权。他谈‘义’,却行霸道之事;他言‘法’,却处处透着不循常规的诡谲。他……你永远不知道他的规矩是什么,他的底线在哪里。”
这是他第一次,承认自己的无力。
赵高低着头,眼底深处,一抹无人察觉的精光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