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砚推开会议室门时,檀香混着油墨味扑面而来。
长桌尽头,王次长正用银茶夹拨弄茶盏,左边坐了两个穿藏青西装的财政部员,右边那人身着墨绿哔叽中山装,领扣系到最顶端,下巴那颗黑痣在吊灯下泛着油光——正是昨日在财政部门口撞见的军统代表。
\"顾先生请坐。\"王次长抬了抬下巴,位置恰好对着军统代表。
顾承砚落座时,余光瞥见商会张老板攥着帕子的手背上青筋凸起,纺织业林厂长正用指甲盖刮着桌沿,木刺扎进指腹都没察觉。
\"今日主要议联盟物资调配。\"王次长翻开文件夹,话音未落,军统代表\"啪\"地拍桌,震得茶盏跳了跳:\"调配先搁着!
我这有封密报,联盟里出了通敌的蛀虫!\"
满室抽气声里,顾承砚注意到那男人从公文包抽出的信笺边角发皱,封皮\"密报\"二字是新写的,墨迹还没完全渗进纸里。\"有人举报,近三月联盟五家企业往杭州、嘉兴运了三十车棉纱,收货方是'大和洋行'!\"
张老板\"腾\"地站起来,帕子掉在地上:\"放屁!
我们往嘉兴送的是给华昌纺织的原料——\"
\"张叔。\"顾承砚按住他发颤的手背,掌心的温度让张老板猛地一怔,跌坐回椅子。
他转向军统代表,语气平和得像在讲账:\"举报信可落了款?\"
\"自然有。\"男人把信推过来,顾承砚扫过署名\"爱国商人\",唇角微勾:\"去年七月,日商强占华昌纱厂,改叫'大和洋行'。
巧的是,顾某让人查过,联盟运去嘉兴的棉纱,签收人是华昌纺织的陈阿四——他爹给顾家种了二十年桑。\"
他从皮箱取出一叠纸,封皮\"交易明细\"四字是苏若雪的小楷,墨迹还带着隔夜的潮意。\"这是三个月内所有运输单,每车棉纱的重量、规格、签收人指纹,还有华昌纺织的纳税凭证。\"他翻到第三页推过去,\"陈阿四上月在《申报》登广告,说要给工人涨三成工钱——通敌的主儿,会给工人涨工钱?\"
王次长接过资料翻了两页,金丝眼镜滑到鼻尖:\"税单是真的。\"
军统代表脖子涨得通红:\"那也可能是......\"
\"可能是有人买通陈阿四做戏?\"顾承砚截断他的话,\"顾某让人查了邮戳,信是昨日从虹口寄出的。
虹口现在住的都是什么人,各位心里有数。\"
林厂长突然冷笑:\"合着有人自己当不成蛀虫,倒给别人泼脏水?\"
王次长敲了敲桌子:\"举报的事暂且搁置。
顾先生,说说你的调配思路。\"
顾承砚翻开笔记本,纸页间夹着片干枯的桑树叶——今早苏若雪塞进来的,说是\"镇场子\"。\"我们不是来争权的,是要让每匹布、每斤纱都用在刀刃上。\"他指尖点着\"军布医用纱布\"的标注,\"但前提是,联盟得容得下真正做事的人。
现在由政府指定成员......\"他抬眼看向王次长,\"难免漏掉北方来的硬骨头。\"
左边的部员皱眉:\"这是部里的规矩。\"
\"所以顾某有个提议,\"顾承砚目光扫过张老板、林厂长,\"以后联盟成员由各地实业家自行提名,小组审核后入盟。
天津的李老板、北平的周掌柜,他们厂子被日本人占了,现在在上海做贸易,手里握着北方渠道——可进不了联盟,就因为不是政府指定的。\"
王次长摩挲着茶盏:\"容我想想。\"
散会时已近黄昏。
顾承砚落在最后,等其他人走完,冲张老板、林厂长使了个眼色。
三人拐进隔壁小茶室,张老板立刻凑近:\"顾先生,这提名机制能成?\"
\"周掌柜我见过,人实在。\"林厂长搓着手,\"他手里有从天津运过来的棉花,咱们联盟正缺这个。\"
\"所以从明天起,各位分头联系各地实业家。\"顾承砚倒了三杯茶,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让他们写提名信,附上厂子的货单、工人名单。
咱们要让部里看看,民间不是任人捏的软柿子。\"
雨在半夜又下起来。
顾承砚推开旅馆窗户,潮湿的风卷着墨香扑进来——窗台上搁着封电报,是苏若雪的字迹:\"南昌账册已取,数据比对中。\"
他把电报折成小方块,塞进怀表夹层。
表盖合上时,金属碰撞声轻得像声叹息。
想起今早苏若雪把交易明细塞进他皮箱时,指尖还沾着墨渍:\"要是他们发难,这些数字能当刀使。\"现在她该在南昌的账房里,借着煤油灯翻账册吧?
算盘珠子声里,会不会也想起他?
顾承砚转身时,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桌上的提名方案草稿上。\"民间代表\"四个字被他用红笔圈了又圈,在暗夜里泛着暖光——这一次,他要让更多人看见,民间的火种,从来都没灭过。
南昌城的雨丝顺着青瓦檐角连成线,苏若雪把最后一叠账册合上时,窗台上的煤油灯芯\"噼啪\"爆了个灯花。
她揉了揉发酸的后颈,指腹蹭过账册边缘——那里还留着今早顾承砚塞给她的桂花糖渍,甜津津的,像他临走前说的\"算错了就吃颗糖\"。
算盘珠子还散在桌面,最右边的十位档上,137颗算珠泛着温润的包浆。
这是她从顾家老账房顺来的,原主说\"用了三十年,见多了真账假账\"。
此刻那些数字在她眼底串成线:华昌纺织的棉纱进项、福源米行的粮款流向、连周掌柜从天津倒运的棉花,每一笔都和顾承砚在上海拿到的运输单严丝合缝。
\"若雪姐,\"小徒弟阿桃抱着一摞电报从门外冲进来,发梢滴着水,\"刚收到上海来的急件,顾先生的演讲定在明日正午大光明戏院。\"
苏若雪展开电报,\"实业救国,不能只靠几个大企业家\"几个字被红笔圈着,墨迹晕开像团火苗。
她指尖拂过那行字,突然抓起算盘噼里啪啦拨了通——137颗算珠,刚好是联盟现有成员数。\"把所有交易数据按行业、地域、时间做成明细表,\"她转头对阿桃道,\"再找刻字匠连夜赶印《透明度白皮书》,要赶在顾先生演讲前送到各商会。\"
阿桃看着她将最后一页数据按在油灯下烤干,墨迹里还混着半滴她刚才不小心溅上的茶渍。\"若雪姐,你手都磨红了。\"小丫头心疼地去摸她指腹的茧子,却被苏若雪反手握住,\"阿桃,你记不记得顾先生说过?\"她声音轻得像檐角的雨,\"我们不是在算数字,是在算人心。\"
大光明戏院的穹顶水晶灯亮得晃眼时,顾承砚正站在铺着红绒布的讲台后。
台下挤着上百号人,有穿粗布短打的布庄伙计,有拎着算盘的米行掌柜,甚至连弄堂口修鞋的老张头都搬了条长凳坐在最前排——这是他特意让人通知的\"中小商户专场\"。
\"上个月,有位绸缎庄的王老板来找我。\"他摘下金丝眼镜,指节抵着眉心,像是在回忆,\"他说'顾先生,我就一间门面,三架织机,能救国吗?
'我问他,你织的每匹布,是不是给前线战士做的冬衣?
他说'是'。
我又问,你教徒弟的手艺,是不是要传给下一代?
他说'是'。\"
台下传来抽鼻子的声音。
顾承砚抬眼,看见第三排有个穿蓝布衫的女人在抹眼泪——那是卖纽扣的李婶,丈夫去年在闸北被日军流弹打死了。\"所以我要说,\"他提高声音,眼镜片在灯光下闪过一道光,\"实业救国,不是大工厂的专利!
是每一个守着织机的师傅,每一个核对账册的账房,每一个给工人涨工钱的掌柜——\"他突然指向李婶的方向,\"就像李婶,她卖的每颗纽扣,都在给战士的军装锁一道安全线!\"
掌声像炸雷般炸开。
李婶猛地站起来,手里的手帕掉在地上都没察觉;老张头用修鞋的锥子敲着长凳,节奏乱得像打鼓;连坐在最后排的米行陈老板都红着眼眶喊:\"顾先生说得对!
我明儿就把仓库腾出来,给联盟囤棉花!\"
顾承砚看着台下攒动的人头,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今早苏若雪托人送来的《白皮书》样本,纸张还带着墨香,扉页上她用小楷写着\"以数为证,以信立盟\"。
此刻那些数字仿佛活了,在他眼前连成一条线,从上海的弄堂连到南昌的账房,连到每一个愿意把真心掏出来的普通人。
张维钧的办公室飘着浓烈的龙井味时,顾承砚正盯着对方书桌上的\"中正剑\"。
那剑鞘上的鎏金纹路有些剥落,像道狰狞的疤。\"顾先生好手段啊,\"张维钧捏着茶盏的手青筋凸起,\"昨天还在和部里谈提名,今天就煽动中小商户闹场子?\"
\"我只是说了实话。\"顾承砚端起茶盏,水温刚好不烫嘴——这是苏若雪教他的\"谈事技巧\":喝太烫显得急躁,喝太凉显得轻视。\"您看这茶,\"他用茶盖拨了拨浮叶,\"光有茶叶没水,泡不开;光有水没茶叶,没滋味。
联盟要活,得靠大企业家的资源,也得靠中小商户的底气。\"
张维钧\"砰\"地放下茶盏,茶水溅在\"实业救国\"的字画上。\"顾承砚,你别忘了,联盟的章子在部里!\"
\"所以更要让章子盖得人心服。\"顾承砚从公文包里抽出《白皮书》,推过桌面,\"这是南昌刚送来的交易明细,每笔账都能查到签收人、运输单、纳税记录。
您要是愿意,明天就可以派专人来核对。\"
张维钧的手指在白皮书封面上顿了顿,最终没翻开。
他盯着顾承砚袖扣上的顾家纹章——那是片半开的桑叶,和顾氏绸庄的招牌一模一样。\"你最好记住,\"他扯了扯领带,\"有些火,点起来容易,灭起来难。\"
顾承砚起身时,西装口袋里的怀表震了震。
他走到门口才摸出来,屏幕上显示着苏若雪的来电。\"喂?\"他推开门,晚风卷着法租界的梧桐叶扑进来。
\"阿砚,\"苏若雪的声音带着电流杂音,却异常清晰,\"我刚调阅了联盟的资金流水。\"她停顿了一下,顾承砚听见背景里算盘珠子急响,\"最近三个月,有七笔大额转账流向不明账户,收款方......\"
顾承砚的脚步顿在台阶上。
他望着远处霓虹闪烁的外滩,月光正漫过海关大楼的钟楼。\"若雪,\"他低头看了眼怀表里夹着的桑树叶,那是她今早硬塞的\"镇纸\",\"把所有流水单和转账凭证整理好,我马上让人去取。\"
挂掉电话时,他看见张维钧的办公室灯还亮着。
窗影里,那道身影正抓起《白皮书》翻页,动作快得几乎要扯破纸边。
顾承砚摸了摸袖扣上的桑叶纹章,转身走进夜色里。
黄包车夫的铃铛声从街角传来,他对着风笑了笑——有些火,既然点起来了,就该烧得更旺些。
而此刻南昌的账房里,苏若雪正把最后一叠资金往来记录锁进铁盒。
算盘珠子在她手下跳出急雨般的节奏,算珠碰撞声里,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那些不明转账的收款账号,尾数竟和三个月前被日商强占的华昌纱厂账户......惊人的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