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若雪的指甲几乎嵌进了窗框里。
楼下砸门的声音夹杂着粗重的喘息声,路灯将那个穿着灰布衫男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枪管在夜色中泛着冷光——那正是今天她在茶馆外买桂花糖粥时,特意多绕了半条街才避开的身影。
“b计划。”她咬着舌尖说出这三个字,喉咙里泛起一股铁锈味。
三天前,顾承砚在电话里说“要是遇到突发情况,就用密语电报发‘b计划’”时,她还笑着说“哪有那么多突发情况”,可此刻她却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击肋骨的声音。
灶膛里的纸灰还在飘着,她转身时伸手摸向床底的暗格——那叠被茶水浸湿的协议副本根本就没烧,真正塞进灶膛里的是上个月的旧账册。
暗格里的铜钥匙硌着她的掌心,她迅速将协议塞进贴胸的棉兜里,又把枕头塞进被窝堆成人形。
她把床头的闹钟拨快了十分钟,指针“咔嗒咔嗒”地跳动着,等会儿肯定会在敌人撞门时响起来,就像屋里有人在跑动一样。
后窗的风裹着雾气灌了进来,她刚踏上窗台,楼下就传来“砰”的一声——木门被撞开了。
灰布衫男人的咒骂声如同淬了毒一般:“别让那个女人跑了!分两队,把前后门都堵死!”
苏若雪的棉鞋刚落地,巷口就亮起了手电筒的光。
她紧贴着青砖墙快速走着,雾里的脚步声忽远忽近,有两次手电筒的光斑扫过她的发梢,不过她都拐进了卖酱菜的铺子后面的小巷。
拐角处堆着半人高的竹篓,她猫着腰钻了进去,听见追兵的脚步声擦过竹篓,粗重的喘息喷在竹篾上,她紧紧攥着怀里的协议,连呼吸都仿佛凝结成了冰。
与此同时,顾承砚的怀表在掌心烫得厉害。
电报机“滴滴答答”的声音刚停,他就扯下桌布擦了擦颤抖的手指——电报纸上“b计划”三个字洇着水痕,显然是苏若雪沾着冷汗按下的按键。
“陈副官。”他抓起外套冲向门外,在楼梯口拦住了正要出门的军统联络员,“天元洋行用生丝抵押借三百万日元的记录,我想用这个换贵局在今晚十点前,派两个人去观前街27号。”
陈副官的皮鞋在楼梯上停住了:“顾少东这是要……”
“他们要抓的是我顾某人的未婚妻。”顾承砚扯松领口,喉结滚动着,“您帮我保护她周全,明天我让人把正金银行的资金流向图送到您办公室。”
陈副官的眼神亮了亮,掏出怀表看了一眼:“现在是九点十七分,我让行动组伪装成巡捕,十分钟内赶到。”
顾承砚没等他说完就冲进了雨里。
商会护卫队的黑色轿车早就等在巷口了,他扯掉西装搭在臂弯,露出里面束紧的短打——这是他跟码头工人学的,跑起来很利落。
“去后巷!”他拍着司机的肩膀,“绕水塔那条路,快点!”
轿车碾过青石板的声音惊醒了打更的老头,梆子声“咚”的一下,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
顾承砚盯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树影,喉咙里就像塞了一团浸了酒的棉花——他想起今早苏若雪给他系领带时,指尖蹭过他锁骨的温度;想起昨天她蹲在染坊里调配蓝靛,围兜上沾的蓝渍就像一片小海;想起上个月在法租界,她举着油纸伞替他挡雨,自己半边身子都湿了,还笑着说“顾教授的脑子金贵”。
“到了!”司机一个急刹车,顾承砚差点撞到前排。
后巷的雾比别处更浓,他掏出腰间的勃朗宁手枪,对着天空开了一枪。
枪声炸碎雾霭的瞬间,前方传来苏若雪带着鼻音的轻声呼唤:“承砚?”
他循着声音扑过去,触到那片熟悉的棉袍料子,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苏若雪的手冷得像块玉,却在他的掌心蜷成小小的一团。
“他们追来了。”她喘着气,发梢滴着雾水,“前面有三个,后面两个。”
顾承砚把她拉到身后,这时就听见巷口传来喝问:“什么人?巡捕房查夜!”原来是陈副官的行动组到了。
灰布衫男人的咒骂声和“不许动”的呵斥声在雾里回荡着。
顾承砚拉着苏若雪往另一条巷子里跑去,商会护卫队的人从暗处闪了出来,三两下就制住了漏网的追兵。
等他们钻进轿车时,苏若雪才发现自己怀里的协议还在。
她隔着棉兜摸了摸那叠纸,湿冷的指尖碰到了顾承砚的手背——他正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体温透过衬衫传了过来,烫得她眼眶发酸。
“若雪。”顾承砚帮她理了理被扯乱的鬓发,车窗外的雾渐渐散去,露出了天边鱼肚白,“等天亮了……”
“等天亮了。”苏若雪打断了他,把脸埋进他的肩窝,怀里的协议被体温捂得温热,“我有东西要给你。”
轿车碾过青石板的颠簸里,苏若雪的手指终于从棉兜深处抽出来。
她掌心沾着薄汗,那叠被体温焐得微潮的纸页却裹得极整齐,边角压着细密的折痕——是她在竹篓里躲追兵时,用指甲一下下掐出来的。
\"在这儿。\"她把协议往顾承砚膝头一放,棉袍袖口蹭过他手背,\"第三条。\"
顾承砚的呼吸陡然一重。
他借着车内昏黄的顶灯翻开纸页,油墨味混着苏若雪袖间残留的蓝靛香,在鼻尖炸开。
第三条款的字迹突然在眼前放大:\"甲方(天元洋行)为乙方(财政部特勤司)提供战时融资担保,担保标的为1936年11月扣押于吴淞口的'长云号'货轮所载物资。\"
\"长云号?\"他喉结滚动,指节抵着纸面,\"上个月报纸说那船触礁沉没了。\"
苏若雪把冻得发红的手揣进袖筒,看着他发梢还沾着雾水的侧脸:\"我今早替账房核对外埠汇票,查到天元上个月往日本正金银行汇了笔款子,附言是'沉船打捞费'。\"她顿了顿,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影,\"后来我去码头问老船工,说长云号沉的位置根本没礁石——他们扣了船,把物资藏起来,再用这份协议跟日本人换钱。\"
轿车在顾家老宅前刹住。
顾承砚推开车门时,协议被他捏出了褶皱。
门房老周举着灯笼迎上来,灯光映得他眼底发亮:\"少东家,二老爷刚派人来问——\"
\"让他等。\"顾承砚把苏若雪往暖阁里带,火盆的热气裹着陈皮香涌过来,\"老周,把书房的留声机关了,再让人去福兴斋买十笼蟹粉包。\"他转头看向苏若雪,目光扫过她被扯松的盘扣,声音软了些,\"先喝碗姜茶。\"
苏若雪却已经走到书案前,从他的檀木匣里摸出放大镜。\"看这里。\"她指着协议末尾的骑缝章,\"天元的章是新盖的,财政部的印泥却发暗——他们怕夜长梦多,先骗着签了字,等物资到手再补手续。\"
顾承砚的手指在书案上敲出急鼓。
他想起三天前在法租界咖啡馆,那个穿墨绿旗袍的女人把半块马卡龙推到他面前:\"顾少东若肯把顾家码头的地契押给我们,长云号的'意外',我们可以当作没发生过。\"现在想来,那抹香水味里藏的不是谈生意的诚意,是要把顾家往绝路上逼的刀。
\"若雪。\"他突然抓住她沾着蓝靛的手,\"你记不记得去年冬天,张老板的纺织厂被日本人烧了,他跪在巡捕房门口说'我机器都上了保险'?\"苏若雪点头,她记得那天下着雪,张老板的棉鞋浸在冰水里,\"后来才知道,保险公司早被日商买通了。\"
\"现在这协议,就是他们的'保险'。\"顾承砚从抽屉里抽出一沓信纸,钢笔尖在砚台里蘸得太急,墨汁溅在袖口,\"我要写份报告,把天元、财政部、日本人的勾连全捅出去。
送到经济部、监察院,再让《申报》的老王在头版发个'知情人士透露'。\"
苏若雪看着他在信纸上笔走龙蛇,字迹从工整到潦草,砚台里的墨被蘸了三次。
窗外的更声敲过三更时,她悄悄把冷掉的姜茶换成热的,见他在\"战略物资\"四个字下画了三道横线,批注写着\"包括但不限于桐油、橡胶、钢铁\"。
\"承砚。\"她碰了碰他发酸的后颈,\"要匿名吗?\"
\"要。\"他停笔,指节抵着太阳穴,\"但不能全匿名。
得让他们知道,有人在盯着。\"他忽然笑了,眼尾的细纹里还带着倦意,\"就像你藏协议时,故意烧了旧账册——要让他们以为自己藏得好,其实破绽早被我们捏在手里。\"
天刚蒙蒙亮时,顾承砚把写满七页的报告塞进牛皮纸袋。
他往袋口贴封条时,苏若雪递来一枚顾家的云纹火漆印:\"用这个。\"红蜡在台灯下融化,滴在封条接缝处,云纹压下去的瞬间,像给阴谋盖了个\"死期\"的戳。
重庆街头的报童吆喝声比往常早了半个时辰。
顾承砚站在二楼窗前,看报童举着《新渝报》跑过:\"快看!
民族资本遭政商勾结围猎!\"穿竹布衫的米行老板捏着报纸顿在码头边,戴金丝眼镜的药铺掌柜把报纸拍在茶桌上,茶盏被震得叮当响。
\"他们想逼我们低头。\"他对着窗玻璃哈气,白雾里映出苏若雪倚在门框的身影,\"却忘了......\"
\"商人也有脊梁。\"苏若雪接完这句话,发梢还沾着熬了整夜的碎发,\"就像顾家的绸子,经线断了纬线补,纬线断了经线连,怎么扯都扯不烂。\"
正午的阳光漫过窗棂时,门房老周的脚步声在楼梯口顿住。
顾承砚听见他粗哑的嗓音混着陌生的上海口音:\"先生说找顾少东,说是财政部的......\"
书房门被叩响的刹那,苏若雪恰好把最后一笼蟹粉包端进来。
顾承砚应了声\"请进\",转身时看见来人手里捏着张照片——泛黄的相纸边缘卷着毛,照片里的年轻男人穿着月白长衫,站在上海码头的货堆前,身旁是个穿墨绿旗袍的女人,两人的影子叠在\"顾记\"的木牌上。
\"顾少东。\"来者把照片放在书案上,语气像浸了冰水的刀,\"我是财政部特别调查员李德昌。有些旧账,该清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