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卫长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紧紧盯着陆云,生怕他顺势答应下来。
陆云停下脚步,抬头看了一眼那写着“南安”二字的城门,笑着摇了摇头:“多谢苏姑娘美意。在下萍水相逢,就不叨扰了。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说完,他对着苏晴雪再次微微一揖,便转身,毫不留恋地走向了另一条街道。
苏晴雪微微一愣,有些失落,但看着陆云那潇洒远去的背影,也不好再强留。
护卫长等人见状,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看向陆云的眼神也缓和了些许。
“算这小子识相。”
与苏晴雪分别后,陆云的身影便如一滴水汇入大海,瞬间消失在南安城熙熙攘攘的人潮之中。
他没有了固定的目的地,只是随心而行。他的脚步丈量着这座凡人城池的每一寸土地,他的目光,则看遍了这末世红尘的芸芸众生。
一日,他在城西的破败角落,看到一个衣不蔽体的老乞丐。
寒风刺骨,老乞丐蜷缩在墙根,冻得嘴唇发紫,浑身不住地颤抖。
一个路过的妇人心生不忍,将怀中还温热的半块麦饼放在了他面前那只破碗里。
老乞丐浑浊的双眼亮起一丝光芒,他颤巍巍地捧起那半块饼,却没有立刻送入口中。
他费力地将饼掰开,把更大、更软的一块,递给了同样蜷缩在他脚边,瑟瑟发抖的一条瘦骨嶙峋的土狗。
土狗呜咽着,小心翼翼地舔舐着那块饼,尾巴轻轻摇动。
老乞丐看着土狗,满是褶皱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满足的、干裂的笑容。
在这即将崩塌的天地间,他自身的存活已是奢望,却依旧愿意分出自己唯一的生机,给予另一个比他更弱小的生命。
陆云静静地看着,心中无喜无悲。
这是一种纯粹的善,不为名,不为利,只是源于生命最本能的怜悯。这抹微光,在这灰暗的世界里,显得格外清晰。
又一日,北城门外,官道上涌来了大批的流民。
他们是从遭遇了旱灾的北方州郡逃难而来,一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如同行尸走肉。他们的世界里,只有饥饿和疲惫。
施粥的棚子前,人群拥挤着,争抢着那清可见底的米汤。
一个五六岁的孩童不慎摔倒,手中的破碗摔得粉碎,稀疏的米汤洒了一地。
孩子愣住了,随即放声大哭。他的母亲站在一旁,呆滞地看着,眼中没有心疼,没有安慰,只有一片死寂的绝望。连哭泣,都成了一种奢侈。
不远处,几个身着锦衣的富家子弟骑着高头大马,对着这番景象指指点点,发出阵阵哄笑,仿佛在观赏一场有趣的猴戏。
陆云的目光从那痛哭的孩童,麻木的母亲,以及哄笑的富人身上一一扫过。
他看到了这方天地最深沉的绝望,看到了生命在末路前的挣扎与扭曲。善意如星火,但这绝望与冷漠,却如无边的黑暗,轻易便能将其吞噬。
他继续行走。
他路过高门府邸,看到里面的主人为了庆祝寿辰,一掷千金,燃放的烟花照亮了半个夜空。
那绚烂的光彩下,是无数流民冻毙于街头的冰冷尸骨。
他也走过陋巷,看到一户贫苦人家,丈夫在外做苦力断了腿,妻子便日夜为人缝补浆洗,靠着一双布满针孔的手,硬是撑起了一个家。
他们的饭桌上只有粗粮咸菜,但一家人围坐时的笑语,却有着烟花也无法比拟的温暖。
他看着这一切。
善良与丑恶,希望与绝望,温暖与冰冷,在这座末日孤城中交织上演。
时光流逝,对陆云而言,不过是弹指一挥。
春去秋来,又是两年过去。
这日,他行至一处民居外,恰好看到一幕生与死的交替。
左边的屋子里,一位寿终正寝的老者,在儿孙的哭泣声中,安详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的一生,平淡而完整,最终归于尘土。
而就在一墙之隔的右边屋子里,伴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一个新生命降临到了这个世界。
那哭声清澈而有力,充满了对这个世界最原始的渴望。
哭声与啼哭声,仅一墙之隔。
终结与开始,在同一瞬间上演。
陆云驻足许久。
他看着那一家人悲痛地为老者操办后事,也看着另一家人满怀欣喜地为新生的婴儿准备襁褓。
生与死。
这两个修行者一生都在参悟的终极命题,此刻就以这样一种最朴素、最原始、也最震撼人心的方式,呈现在他的眼前。
一个世界的崩塌,是终结。
一个婴儿的诞生,是开始。
一个老乞丐的善意,是微光。
一群流民的麻木,是黑暗。
这所有的一切,都是“道”的一部分。
嗡——
在这一瞬间的感悟中,陆云的整个人的气息仿佛都消失了。他依旧站在那里,却又好像与周围的街巷、与整座南安城、乃至与这片夕阳下的天地,彻底融为了一体。
他的精神意志,在这一刻发生了某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蜕变。
陆云并不清楚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只是感觉,整个世界在他的眼中,变得不一样了。
不再是单纯的色彩与形状,而是由无数条看不见的线交织而成。
风的流动,人的呼吸,光的轨迹,甚至是情绪的起伏,都化作了这些线的振动。
他能“看”到生与死的交替,并非用眼,而是用一种更高层次的感知。
这无疑是天大的好事。
他能感觉到,这方天地腐朽崩坏的速度正在加快,那无形的“线”正在一根根变得脆弱,断裂。
世界走向终结的倒计时,已经开始了。
他在此地驻足两年,见证了凡尘俗世的悲欢离合,心境已然圆满。
是时候离开了。
就在他转身,准备踏出这座南安城的刹那,他的感知微微一动,捕捉到了一缕熟悉的气息。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街巷,落在了一座朱门大户之内。
王员外的府邸。
一个身影,如黑夜中的猎豹,矫健而迅猛。
那是一个少年,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眉宇间带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狠厉。
他的眼神,陆云记得。
如今,那死寂已被熊熊燃烧的复仇火焰所取代。
少年手中握着一柄淬了毒的匕首,身法竟是颇为不弱,显然是下过一番苦功。他避开护院,潜入内宅,目标明确得可怕。
卧房内,当年那个肥胖的王员外正搂着新纳的小妾酣睡。
少年眼中没有半分犹豫,匕首如毒蛇吐信,无声无息地划破了空气,精准地刺入了王员外的心口。
王员外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便在睡梦中断绝了生机。
一击得手,少年却并未立刻远遁。他走到王员外的尸体前,用匕首割下了对方的头颅,用布包好,这才翻身而出。
然而,府内的护卫终究被惊动。
“有刺客!”
“快抓住他!”
铜锣声大作,火把瞬间照亮了半个府邸。
少年虽学武有成,但终究双拳难敌四手,何况府内还有几名好手。
一番血战,他虽拼死杀出重围,身上却也添了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染红了衣衫。
他提着头颅,踉跄地在漆黑的巷道中奔逃,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
他的气息越来越弱,失血过多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他即将力竭倒下之际,一道清脆的呵斥声,如黄莺出谷,划破了夜空。
“住手!一群大男人,欺负一个受伤的少年,算什么本事!”
月光下,一匹神骏的白马飘然而至,马上端坐着一位身着劲装、英姿飒爽的少女。
她手持三尺青锋,面若寒霜,正是两年前那个天真烂漫的苏晴雪。
两年时间,她褪去了几分娇憨,多了几分江湖儿女的干练与侠气。显然,她终究还是实现了自己闯荡江湖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