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境山区工地的尘土似乎还粘在鞋底,混杂着钢铁与汗水的气息尚未散去。林野拖着疲惫的身体,推开了阔别十五天的总公司机关技术安全评估科办公室的门。迎接他的不是熟悉的工位,而是一片冰冷的死寂和无数道复杂难言的目光。
他支援的山区工区条件艰苦,任务繁重,几次在危险地质区段的探伤预警都避免了重大事故,工区主任老王私下对他赞不绝口。但这份来自一线的肯定,显然无法穿透机关厚重的壁垒。
“小林,回来啦?”陈杰端着他那从不离手的紫砂壶,踱步过来,脸上挂着公式化的笑容,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针,“辛苦辛苦!支援基层,很有意义嘛!喏,这是财务那边的单子,你的差旅补贴,签个字吧。”他随手将一张报销单拍在林野空荡荡(明显被“整理”过)的桌面上。
林野拿起报销单。目光扫过“补贴金额”一栏,眉头瞬间拧紧!
金额:632.50元
他心算了一下:公司里规定的山区工区差旅补贴标准是每天150元。他支援了整整15天。
150元\/天 x 15天 = 2250元!
报销单上的金额,只有标准的28.2%!连三分之一都不到!
“陈科,”林野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这金额,是不是弄错了?”
陈杰慢悠悠地啜了口茶,眼皮都没抬:“弄错?怎么会呢?财务核的很仔细。‘按规定扣除’嘛,具体扣什么,那是财务的流程,我们技术部门哪搞得清?反正钱又进不了我口袋。”他把“按规定”三个字咬得特别重,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按规定?”林野的目光锐利起来,“请陈科明示,是公司里哪条规定,扣除比例高达71.8%?”
“啧!”陈杰不耐烦地咂了下嘴,放下茶杯,脸上虚假的笑容消失殆尽,“林野!注意你的态度!财务怎么核算是人家的事!你一个支援人员,干好自己的活儿就行了,天天拿着你那把破尺子量来量去,现在连财务的账都要量了?有这功夫,不如想想怎么提高一下自己的‘专业素养’!别整天想着钻营!”
“钻营?”林野的声音猛地提高,压抑的怒火在胸腔里翻腾,“我冒着塌方风险在工区搞探伤预警是钻营?我申请核实被克扣的血汗补贴是钻营?!”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惊雷般在安静的办公室里炸响!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惊愕地看向这边。陈杰的脸瞬间涨红,勐地一拍桌子:“林野!你放肆!谁克扣你了?这是污蔑!不想干就滚!”
“好!”林野也猛地站起身,毫不退缩地迎上陈杰愤怒的目光,“那就请陈科和我一起去财务科,当面问问清楚,这71.8%的‘规定’到底是什么!如果财务说不清楚,我们就去纪委问!”
“你!”陈杰被林野的强硬顶得噎住,气得浑身发抖。他没想到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软柿子”,在父母出事后,竟变得如此棘手!
“要去你自己去!我没空陪你胡闹!”陈杰色厉内荏地吼道,转身就想走。
“站住!”林野的声音冰冷如铁,“差旅费是公事,我有权知道每一分钱的去向。陈科作为主管领导,有义务协助下属解决报销疑问。这是局里的规定,要不要我现在调出来给你看?”
陈杰的脚步僵住了。他恶狠狠地瞪着林野,眼神怨毒,却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办公室里的气氛凝固到了极点。
林野不再看他。他拿起那张屈辱的报销单,转身大步走出办公室,径直朝着财务科走去。身后,传来陈杰气急败坏的咒骂和摔门声。
财务科里人不少。林野将报销单递到负责核算的刘会计面前:“刘会计,麻烦解释一下,我的差旅补贴为什么只有632块5?标准是2250元。差额1600多,按什么规定扣的?”
刘会计是个中年妇女,眼皮都没抬,一边涂着指甲油一边懒洋洋地说:“扣除项?多了去了。伙食管理费、交通统筹费、风险保证金……具体项目明细?不好意思,系统里只有总扣额,分项是内部核算,不对外提供。反正就是按规定扣的,你签字领钱就行了。”
“内部核算?不对外提供?”林野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我的差旅补贴,我无权知道被扣了哪些项目?扣了多少?依据是什么?”
“哎呀,你这人怎么这么较真?”刘会计不耐烦地抬起头,翻了个白眼,“都说了是规定!规定!懂不懂?就是扣了,怎么了?有意见找领导去!别在这儿耽误我工作!”
看着刘会计那副油盐不进、有恃无恐的嘴脸,林野最后一丝通过正常渠道解决问题的幻想也破灭了。血统的傲慢根植在每一个环节,连财务这种执行者,都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践踏规则。
他不再废话。拿起报销单,转身离开财务科。
回到技术科办公室,里面已经没人了,大概是陈杰把他去财务“闹事”的消息传开,大家避之不及。林野反锁上门,拉下百叶窗。
他坐到电脑前,但并未开机。他需要的是更深层、更隐蔽的系统权限。财务的核算系统与审批流程高度关联,但对外接口封闭。唯一的切入点……他想到了工区那些老旧的探伤仪,它们需要定期连接局内网系统进行校准和数据上传,端口协议是半公开的。
他拿出那柄布满刻痕的道尺。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狂躁的心绪瞬间沉静下来。他抚摸着尺背上那鲜红的“68%”,那是他上次反腐付出的代价。这一次,克扣比例是71.8%,比上次更狠!
他将道尺的微型接口(经过伪装)插入电脑主机的USb端口。意念高度集中,精神沉入尺中。
指令输入:端口伪装。模拟:探伤仪(型号:tJ-7b)校准请求。目标:接入内网审批系统(财务报销分支)。逆向追踪:本次差旅补贴审批全流程节点(签章流)。可视化:腐败树状图。
嗡——
道尺发出低沉的嗡鸣,尺面微光流淌。一股无形的数据洪流顺着USb端口,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悄无声息地刺破了财务系统的外围防火墙,伪装成探伤仪的校准数据流,成功接入!
屏幕上,一个立体的、由无数发光线条和节点构成的动态“腐败树状图”瞬间生成,清晰地展现在林野的意识中:
根节点: 林野差旅报销单(Id:cL2023-699)
第一级节点(初审-技术科): 签章人:陈杰(Id:cJ_tech)。操作:驳回修改。扣除金额:0元(但标记“需复核”)。
第二级节点(复核-技术处): 签章人:李副处长(Id:Li_deputy)。操作:驳回修改。扣除金额:0元(标记“成本控制”)。
第三级节点(财务初审): 签章人:张某某(Id:Zhang_Fin1)。操作:通过,但标注“适用特殊条款x”。扣除金额:500元(名目:统筹管理费)。
第四级节点(财务主管): 签章人:刘某某(刘会计Id:Liu_Fin)。操作:通过。扣除金额:300元(名目:风险押金)。
第五至第十二级节点(其他科室“会签”): 王某某(后勤)、赵某某(人事)…… 共8人!每人操作均为“阅知”或“无意见”,但每人扣除金额:100元!(名目:协调费、信息费、盖章费等,理由五花八门)。
第十三至十六级节点(最终审批): 孙副局长(Id:Sun_Vice)等高层。操作:最终批准。扣除金额:0元。
总计扣除金额:500(张)+ 300(刘)+ 100x8(8人)= 1600元!
最终补贴:2250 - 1600 = 650元(实际到账632.5元,疑为手续费)
数据损耗率:1600\/2250 ≈ 71.1%!
更触目惊心的是,树状图的每个节点旁,都清晰地标注着扣除金额、扣除理由、经手人Id、操作时间戳!一个由陈杰发起刁难(标记需复核)、李副处长助推(成本控制)、财务科张刘二人动手(虚构名目)、八个无关科室雁过拔毛(100元“盖章费”)、最终高层默许的、层级分明、分工明确的腐败链条,赤裸裸地暴露无遗!
林野强压着心中的怒火和恶心,用意念驱动道尺:
指令输入:树状图数据打包。加密算法:道尺自生动态密钥。匿名发送:省纪委网络举报平台(实名举报入口)。附加:道尺生成唯一加密校验码(供纪委验证数据真伪及来源)。
数据流无声传输。完成。
林野拔出道尺,断开连接。整个过程,电脑主机甚至没有亮屏。他静静地坐在黑暗的办公室里,如同等待风暴降临的礁石。
三天。死一般的沉寂。机关里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第四天清晨,两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驶入局大院。几名表情严肃、身穿便装的人员径直走进技术科办公室,在众目睽睽之下,带走了脸色煞白、双腿发软的陈杰。接着是财务科的刘会计、张某某。下午,技术处的李副处长也被带走问话。机关哗然!消息如同插了翅膀,瞬间传遍每一个角落。
技术反腐,道尺之刃,再次出鞘见血!而且是精准狠辣的多点开花!
然而,胜利的代价,是更深的孤立和更赤裸裸的敌意。
风暴后的第一次科室晨会。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新任的代理科长(陈杰的心腹)主持,全程没看林野一眼,仿佛他不存在。
会议结束,众人起身。林野刚拿起桌上的茶杯(里面是刚倒的热水)。
“哎呀!小心!”
旁边一个“子弟派”同事“脚下一滑”,“手肘”似乎“无意”地狠狠撞在林野的手臂上!
哗啦!
滚烫的茶水猛地泼洒出来!大半杯都浇在了林野放在桌上的道尺上!深褐色的茶水裹挟着茶叶末,瞬间浸透了尺身!糖分在高温下迅速变得粘稠!
“啊!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同事一脸“惊慌”,连连道歉,眼底却闪过一丝快意。
林野面无表情,用纸巾默默擦掉尺身上的茶水。糖水渗入了尺身的细微缝隙和刻痕,黏腻不堪。
午休回来。林野习惯性地拿起道尺准备下午的工作。指尖触碰到尺身时,他的动作猛地顿住!
不对!
那原本经过精密油石修复、光滑如镜、触感清晰无比的0.1mm和1mm关键刻度线,此刻摸上去竟然异常粗糙、模煳!像是……被砂纸之类的东西反复打磨过!
他猛地拿起道尺,凑到眼前仔细查看。果然!在糖水残留物的掩盖下,那两条最常用、最关键的精细刻度线,被一种极其专业、力度均匀的手法,用极细的砂纸(可能是2000目以上)反复打磨过!刻度线被磨平、变浅、边缘模糊不清!精度被彻底破坏了!这种破坏极其隐蔽,不仔细看很难发现,但对一把测量尺来说,却是致命的!
糖水浸泡只是掩护!真正的杀招,是这无声无息、恶毒无比的“精度阉割”!他们要毁掉的不是尺子本身,而是他赖以生存和反抗的“精准”!
林野握着被磨花的道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冰冷的怒意如同实质的寒流,席卷全身。他环顾办公室。每个人都低着头,专注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没有人与他对视。但空气中弥漫的排斥、恐惧和隐隐的敌意,如同冰冷的墙壁,将他重重围困。无声的孤立,比任何谩骂和殴打都更具杀伤力,它像缓慢收紧的冰封枷锁,要将他的精神意志彻底冻结、碾碎。
他成了“叛徒”。一个用“邪门歪道”掀翻了“规矩”的异端。一个必须被排斥、被孤立、被所有人唾弃的“害群之马”。
林野缓缓坐回椅子。他没有愤怒地质问,没有去找代理科长理论。他知道,这没有意义。凶手就在这间办公室里,可能是任何人,也可能是一个默契的群体。他拿出随身携带的精密油石套装(修复道尺的工具他一直随身带着),抽出一块最细的8000目油石,蘸上特制的精密仪器润滑油。
他低下头,在办公室无数道或窥视、或冷漠的目光中,开始极其专注、极其缓慢地,一点点修复那被磨花的刻度。动作轻柔而坚定,像在修复一件价值连城的艺术品,更像在修复自己千疮百孔、却绝不屈服的灵魂。
油石与金属摩擦,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在死寂的办公室里,如同不屈的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