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足以冻结空气的寒意,自陈听风的眼底弥漫开来,将他周身那股敦厚的武者气息冲刷得一干二净。
下一瞬,山风呼啸而至,卷着焦炭与泥土的气息,十余条手持利斧的壮汉如狼群般涌现在山口,为首之人正是邻村临山屯的沈青山。
他双目赤红,脸上混合着烟熏的黑灰与奔波的汗水,整个人仿佛一尊即将喷发的火山。
“陈听风!”沈青山声如炸雷,手中那柄磨得锃亮的板斧直指柳塘屯众人,“我们临山屯的林场,半个山头都烧秃了!你们柳塘屯就在山脚下,火烧了半夜,连个报警的电话都没有?”
他身后的汉子们个个怒焰滔天,手中的斧头在残阳下闪着凶光,将柳塘屯的村民们逼得连连后退。
“你们不是天天在这打拳健身,练什么劳什子功夫吗?”沈青山往前踏出一步,脚下的碎石被踩得吱嘎作响,“就练出个放火烧山的本事?”
这句话如一盆滚油,瞬间泼进了本就紧张的人群。
“就是!火是从你们这边烧上来的!”
“肯定是你们的人不小心!”
矛头,在短暂的骚动后,精准地指向了人群中脸色煞白的孩子——林小川。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他是第一个发现火情并冲进火场的人。
“是他!”一个临山屯的汉子眼尖,斧头指向林小川,“我看到他了,火起的时候,这小子就在林子里!”
林小川瘦弱的身体猛地一颤,嘴唇紧抿,却倔强地没有后退。
陈听风一把将林小川护在身后,沉声道:“沈青山,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发现火情时已经晚了,所有人都在救火,根本没时间……”
“我不要听解释!”沈青山粗暴地打断他,斧柄“咚”的一声顿在地上,震起一片烟尘,“我只要一个名字!谁来为我烧毁的半座林场负责?你们柳塘屯谁说了算?叫林尘出来!”
林尘!
这个名字像一道沉重的封印,让柳塘屯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空气仿佛凝固了。
“林尘……他早就不在了。”
一个苍老而颤抖的声音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王瘸爷拄着那根磨得光滑的木拐,一瘸一拐地从人群后方走了出来。
他的脸上布满沟壑,浑浊的眼中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平静。
他走到沈青山面前,浑然不惧那闪着寒光的斧刃,缓缓说道:“但是我们柳塘屯,从来没人等着别人来为自己负责。”
话音未落,王瘸爷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惊愕的举动。
他当众弯下腰,吃力地脱下了自己左脚那只破旧不堪的布鞋,然后将脚高高抬起。
那是一只怎样可怖的脚!
脚底皮肤溃烂,新旧伤疤层层叠叠,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一股淡淡的腐臭味飘散开来,让几个靠得近的临山屯汉子下意识地皱起了眉。
“三十年前,我上山采药摔断了腿,是林尘,”王瘸爷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耳朵里,“他背着我,从尖刀崖上走了三天两夜下来。下山时,他的鞋早就磨穿了,血水混着泥水,一步一个印。他都没喊过一声疼。”
他目光扫过沈青山和他身后那些怒气冲冲的脸,继续道:“现在,你们要一个名字?你们觉得,一个名字,能救命吗?能把烧掉的树变回来吗?”
说罢,他手臂一甩,那只承载了半生伤痛的破鞋划过一道弧线,“噗”的一声,被他扔进了不远处一堆尚有余温的灰烬里。
鞋子迅速蜷曲、焦黑,最终与灰烬融为一体。
死一般的寂静。
临山屯的汉子们脸上那股咄咄逼逼的凶狠劲,在这一刻悄然消散了。
他们看着王瘸爷那只残破的脚,再看看那堆灰烬,仿佛看到了三十年前那个雨夜,一个年轻人背着伤者在山路上踉跄前行的背影。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韩阿婆,颤巍巍地从怀里摸出一个洗得发白的旧香囊。
她解开系绳,倒出一些混杂着草木灰的粉末在手心。
那是白九娘临终前留下的,据说里面混合了林尘当年练功时滴落的汗渍,以及他为村民疗伤时剩下的药渣。
韩阿婆用火石点燃了那撮粉末。
一股难以形容的奇异香气袅袅升起,那味道不似檀香,也非药香,反而带着一丝淡淡的、如同烈日下汗水蒸发的咸腥味。
烟雾飘散,掠过临山屯众人的鼻尖。
奇迹发生了。
几个年轻的汉子,眼眶毫无征兆地一酸,喉头哽咽。
他们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一幕幕陌生的画面:暴雨倾盆的黑夜,一个模糊的身影背着发高烧的孩童在泥泞中狂奔;天寒地冻的冬日,一双温暖的大手正对着一个冻僵的小女孩呵出白气;酷暑当头,一个少年默默挑着两担沉甸甸的水,送到山腰独居老人的缸里……
这些画面不属于他们的记忆,却像一股强大的共情力量,强行灌入他们的感知。
那份焦急、那份温暖、那份沉默的担当,真实得让他们心脏抽痛。
沈青山身体剧震,呆立当场。
他脑中闪过的,是一个年轻教练在泥地里,手把手教一群孩子如何用最省力的方式把人背起来的场景。
那个教练的侧脸,竟与他父亲珍藏的一张老照片上的人影渐渐重合。
“这……这不是……我爹年轻时常念叨的那个林教练吗?”他失声喃道,脸上的怒气彻底被一种巨大的震撼和迷茫所取代。
人群的沉默中,李威站了出来。
他身材壮硕,是陈听风的大弟子,也是柳塘屯的中坚力量。
他对着沈青山抱拳,声音洪亮:“沈大哥,林子烧了,我们都心痛。这事要问责,我们柳塘屯认!从今年秋收到往后三年,我们拿出三成粮食赔给你们。但粮食赔不了你们防火的本事。若你们信得过,我们愿意把老祖宗传下的‘风雨阵’教给你们,以后天灾人祸,能早做提防。”
不等沈青山回应,李威便对身后一个少年喝道:“小六,卧地!”
那名叫小六的少年立刻应声,干脆利落地俯卧在地,双眼紧闭,耳朵贴紧地面。
李威对一个同伴使了个眼色,那人立刻轻手轻脚地跑到百米开外,用一根小木棍,极轻微地、不规则地刨着地面,模拟野兽刨坑或是小范围起火时,热力导致的地面迸裂声。
“左前方,一百二十步,声如碎石,三点齐发。”闭着眼的少年几乎在瞬间就报出了方位和动静特征,声音清晰冷静。
沈青山一脸不信。这怎么可能?隔着这么远,动静又这么小!
他不服气,亲自走过去,换了个方向,用脚尖碾了碾一颗石子。
“正后方,八十步,单点,金石摩擦。”小六的声音再次响起,分毫不差。
沈大山又试了第三次,他拔起一根草,用指甲掐断根茎。
“右侧,九十五步,草木断根,声微……断续。”
三次!三次皆准!
沈青山彻底动容了,他快步走到小六身边,看着这个面孔稚嫩的少年,又看看一脸平静的李威,喉结滚动:“你们……你们这套本事……没有师父教?”
他问的是,像林尘那样的“总教头”。
李威摇了摇头:“师父只有一个,但他不在了。现在,我们人人都是师父,也人人都是徒弟。”
就在这时,林小川牵着一头在火灾中幸存下来的老黄牛,走到了场边一个不起眼的深坑旁。
牛的后腿上还有些烧伤的痕迹。
“沈大叔,”他用清脆的童音说道,“火最大的时候,大黄牛吓得到处跑,掉进了这个坑里。但是,有人在下面托住了它。”
“胡说!”沈青山的一个手下立刻反驳,“这坑这么深,谁能在下面托住一头牛?人早被压成肉泥了!”
林小川没有争辩。
他蹲下身,伸出小手,在坑边的地面上,轻轻拍打起来。
那不是乱拍,而是一段极具韵律的节奏——两长,三短,然后是长达七次呼吸的停顿。
咚……咚……
咚咚咚……
(静默……)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盯着那片被林小川拍打过的地面。
一息,两息……五息……
就在众人以为这不过是孩童的故弄玄虚时,从那深坑的底部,隐隐约约传来了一丝微弱至极的回响。
叩……叩……
叩叩叩……
节奏、间隔,与林小川敲击的完全一致!如同来自地心深处的应答!
“嘶——”韩阿婆倒吸一口凉气,失声叫道:“这是‘地听术’!用劲力引动地脉共鸣,隔空传音!林尘……林尘年轻时试过一次,引得山石滚落,差点活埋了自己,最后失败了……这孩子,他怎么会?!”
这一刻,所有临山屯的人,看向林小川的眼神,已经从怀疑,变成了彻彻底底的敬畏。
最终,沈青山没有带走一粒粮食。
他带着他的人留了下来,一连七天,跟着柳塘屯的村民,学习如何布设“风雨阵”,如何利用山风和水源制作隔离带,如何用最简单的工具进行初期灭火。
离别的前一夜,月明星稀。
沈青山独自一人来到村口那块巨大的无字石碑前。
这石碑是为所有守护过柳塘屯的先辈所立,而林尘,是最后一个有资格被刻上名字的人,却被他自己拒绝了。
沈青山从怀里摸出一把包浆厚重的老旧猎刀,刀柄上,用最古朴的字体刻着两个字:林尘。
这是他父亲的遗物,也是当年林教练送给他的。
他将刀深深插入石碑前的泥土里,算是替父亲还愿,也是替自己赎罪。
他转身欲走,身后却突然传来“铮”的一声脆响!
那声音清越如龙吟,在寂静的山谷里格外刺耳。
沈青山猛然回头,眼前的景象让他瞳孔骤缩——那柄插入泥土的猎刀,刀身竟从中断裂!
上半截刀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弹飞,划出一道银亮的弧线,最后“噗”地一声,落在三步之外的泥地里。
他惊疑不定地望向石碑侧面,只见林小川不知何时已静静地站在那里,手中握着一根不知从哪儿扯来的细长藤蔓,藤蔓的末梢还在微微颤动。
孩子的眼神在月光下清明如洗,深不见底,仿佛能看透人心。
一阵山风吹过。
诡异的一幕再次发生。
那截落在地上的断刃,竟在风中缓缓旋转起来,最终,平平稳稳地躺在了地上,断口与刀尖连成一线,宛如一道严丝合缝、彻底闭合的门。
沈青山双膝一软,缓缓跪倒在地。
他伸出颤抖的手,拾起那片冰冷的残刃,口中喃喃低语:
“原来……原来不是没人负责……”
“是人人……都在负责。”
沈青山走了,带着对柳塘屯全新的认知和深深的敬畏。
而柳塘屯的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孩子们依旧在陈听风的指导下练拳,村民们照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那场大火留下的疮痍,正在被新的生机慢慢覆盖。
只是,谁也没有注意到,在距离柳塘屯百里之外的省道上,一辆从未在附近出现过的黑色越野车,正碾过崎岖的山路,卷起一道黄龙般的尘土,朝着这个被群山遗忘的角落,坚定不移地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