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红薯的暖香在椒房殿内萦绕不散,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在云舒沉寂的心湖里漾开了细微的涟漪。她小口地咽下萧衍喂到唇边的那点薯肉,温热的甜糯在舌尖化开,带着阳光和泥土的朴素味道,奇异般地抚平了喉间的干涩和道基深处的隐痛。她没再说话,只是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但那微微放松的眉宇和稍显平稳的呼吸,让萧衍悬着的心稍稍回落。
他不敢再打扰,小心翼翼地将剩下的红薯包好,放在她触手可及的矮几上,又替她掖了掖滑落的薄毯,这才轻手轻脚地退到外间,继续处理那堆积如山的奏章。只是这一次,他批阅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目光时不时飘向里间垂落的纱帘,仿佛那里面藏着能牵动他全部心神的稀世珍宝。
云舒并未真正睡去。那点熟悉的暖意似乎唤醒了一些尘封的记忆碎片。青崖山冬日凛冽的风,丹房里跳动的炉火,烤得焦香的红薯掰开时腾起的热气……还有……少年将军爽朗的笑声,递过来带着体温的烤薯时,那被火燎得微红的手指……
一阵细微的眩晕袭来,夹杂着更深的疲惫。她蹙了蹙眉,强行驱散了那些模糊的影像。心口龙纹处传来一丝微弱的悸动,提醒着她如今的身份与牵绊。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春喜轻手轻脚地进来,低声道:“娘娘,药煎好了。赵铁柱将军在外求见,说是……白鹭湖后续清淤的事,想跟您禀报一声。”
云舒缓缓睁开眼,点了点头。春喜服侍她喝了药,那苦涩的味道让她眉头紧锁。喝罢药,她示意春喜扶她坐得更直些,又拢了拢身上的道袍。
赵铁柱很快被引了进来。他换下了那身沾满湖底黑泥的铠甲,穿着一身干净的深青色武官常服,但脸上依旧带着风霜之色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沉重。他单膝跪地行礼,声音洪亮却透着疲惫:“末将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凤体安康!”
“赵将军辛苦,起来说话。”云舒的声音依旧微弱。
赵铁柱起身,黝黑的脸上满是凝重:“娘娘,白鹭湖清淤、净化已近尾声。湖底所有瘟源残骸及被污染淤泥已全部深埋于西山矿坑深处,并倾倒了大量生石灰和青玉薯叶粉汁液封存。湖岸四周也撒了净化药粉,引来的活水正在冲刷湖体,只是……”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只是地脉节点受损严重,虽经娘娘神威净化,但短期内生机难以恢复,恐怕……会影响京畿薯网灵气的流转。”
云舒静静听着,青眸中掠过一丝了然。强行净化腐毒核心,如同剜肉补疮,地脉受损是必然的。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矮几上那半个油纸包着的烤红薯,感受着那残留的微温。
“知道了。”她微微颔首,“辛苦将军。节点修复,非一日之功。后续……依本宫之前所授‘蕴脉’之法,徐徐图之即可。”
“末将遵命!”赵铁柱抱拳应诺。他抬头看了一眼云舒苍白憔悴的面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再次深深一揖,“娘娘……万望保重凤体!末将告退!”
赵铁柱退下后,殿内又恢复了安静。云舒觉得有些气闷,对春喜道:“扶本宫……去外面廊下透透气。”
春喜连忙应声,小心搀扶着她起身。云舒拒绝了披风,只穿着那件半旧的青色道袍,赤足踏在铺着软毯的地上,慢慢走向殿外回廊。
五月的阳光正好,带着暖意,洒在朱红的廊柱和光洁的金砖地上。庭院里草木葱茏,移栽来的薯苗在微风中舒展着嫩绿的叶片,生机勃勃,与她此刻的虚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扶着冰凉的汉白玉栏杆,微微仰起脸,感受着阳光洒在脸上的暖意。久居病榻,这暖阳竟让她有些眩晕。就在这时,眼角余光瞥见回廊另一头,一道熟悉的玄色身影正大步走来。
谢长风。
他显然刚从宫外入值,一身玄色织金飞鱼服衬得身形挺拔如松,腰间佩着御赐的雁翎刀,行走间带着武将特有的利落与沉稳。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凝重和风霜之色。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直到走近了,才猛然发现廊下凭栏而立的云舒。
脚步瞬间顿住。谢长风的目光落在云舒身上——那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身影,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色,宽大道袍下空荡荡的轮廓,还有那双赤着的、踩在冰冷金砖上的、冻得微微发青的足……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钝痛瞬间攫住了谢长风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握着刀柄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泛白。他从未见过她如此脆弱的样子,比当年在青崖山丹炉旁打瞌睡时还要不堪一击。记忆中那个眼神清亮、带着点倔强和疏离的小道姑,似乎被这深宫的诡谲和重担彻底碾碎了。
“臣……参见皇后娘娘。”谢长风迅速垂下眼睑,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单膝跪地行礼。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云舒转过头,青色的道袍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素净。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谢长风身上,如同看一个寻常的臣子。
“谢元帅不必多礼。”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病中的倦意,“北境军务……可还安稳?”
“托陛下与娘娘洪福,北境暂无战事。金狼王庭经朔风城一役,元气大伤,已遣使求和。”谢长风起身,依旧垂着眼,恭敬地回禀。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云舒扶在栏杆上的那只手——苍白,纤细,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凸起。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只有风吹过庭树叶片的沙沙声。
“娘娘……”谢长风喉头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他想说“保重凤体”,想斥责她不该赤足站在风口,想问她还记不记得青崖山的烤红薯……但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堵在胸口,化作更深的沉默。他看到了矮几上那半个油纸包着的、还冒着丝丝热气的烤红薯。那是谁给的?不言而喻。
就在这时,云舒扶着栏杆的手似乎因为虚弱而滑了一下,身体微微一个踉跄!
“娘娘小心!”谢长风几乎是本能地一步上前,伸手想要搀扶。
“本宫无碍。”云舒却已自己站稳,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伸出的手。她甚至微微后退了小半步,拉开了距离。
谢长风的手僵在半空,随即迅速收回,垂在身侧。掌心似乎还残留着方才那一瞬间想要触碰的冲动,此刻却只剩下空落落的冰凉。他看着云舒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疏离的眼神,心中那点隐秘的妄念如同被冷水浇透,只剩下苦涩的自嘲。她是皇后,而他,只是臣子。朔风城的黄沙和边关的冷月,才是他该待的地方。
“臣……告退。”谢长风再次抱拳躬身,声音比之前更加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转身,玄色的披风在身后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大步离去,背影挺直如枪,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云舒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他的靴底。那里,沾着一点新鲜的、不起眼的黄泥。
云舒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庭院里那片生机盎然的薯苗。阳光依旧温暖,烤红薯的甜香若有若无。她缓缓抬起手,拢紧了身上那件半旧的青色道袍。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一圈淡淡的、尚未完全消退的淤痕——那是萧衍在御薯台深渊之上,因恐慌而用力过猛留下的印记。
谢长风的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云舒闭上眼,感受着阳光的温度和心口龙纹那微弱却清晰的悸动。她弯下腰,拾起矮几上那半个烤红薯,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她低头,看着那焦黄流糖的薯肉,沉默良久。
最终,她将那半个红薯,轻轻放在了廊下那株长势最好的青玉薯苗根部松软的泥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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