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敲打着病房的窗户,留下蜿蜒的水痕。陈默靠在IcU探视走廊冰冷的塑料长椅上,一夜未眠的疲惫和巨大的精神压力像沉重的铅块压在身上,让他眼皮沉重,意识模糊。缴费后的短暂松弛,很快又被对明日费用的焦虑取代。张磊的钱是救急,是情分,更是沉甸甸的债务。明天怎么办?他不敢深想。
探视时间快到了。陈默强打起精神,站起身。一夜的煎熬和淋雨,让他感觉头重脚轻,喉咙发干发痒,忍不住低低咳嗽了几声。他用力揉了揉脸,试图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些。
杨家人也掐着点出现了。杨建国依旧眉头紧锁,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李金花换了一身更鲜亮的衣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愁容。杨伟和王艳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杨伟甚至还在低头刷着手机。
沉重的IcU大门缓缓打开,护士面无表情地交代着探视规则:“一次只能进两人,时间半小时。穿好隔离衣,戴口罩帽子,保持安静,不要触碰病人,不要哭闹影响其他病人。”
杨建国当仁不让地第一个走了进去。李金花立刻跟上。杨伟和王艳对视一眼,默契地留在了外面。陈默默默地跟在最后,也套上了那身蓝色的、带着消毒水气味的隔离衣,戴上了口罩和帽子。
一踏入IcU,一股混合着消毒水、药物和各种生命维持仪器运转声的、冰冷而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明亮的灯光下,一排排病床整齐排列,每张床上都躺着被各种管线和仪器包围的危重病人。仪器发出规律的“嘀嘀”声、呼吸机的“嘶嘶”声、输液泵的轻微嗡鸣…交织成一首冰冷的生命协奏曲,透着无声的沉重。
在护士的指引下,他们来到杨雪的病床前。眼前的景象,让陈默的心猛地一缩。
杨雪静静地躺在洁白的病床上,身上盖着薄被。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但那种死气的灰败似乎褪去了一些,透出一丝微弱的生气。氧气面罩依旧覆盖着她的口鼻,面罩下,她的嘴唇干裂起皮,但呼吸似乎比昨晚平稳了一些。她的手臂上依旧扎着留置针,连接着几袋不同颜色的药液。那根粗大的、连接血液净化设备的导管依旧存在,暗红色的血液在透明的管路里缓慢循环。她的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安静的阴影。
她像一个沉睡的、被精密仪器守护着的易碎娃娃,虽然依旧脆弱得令人心碎,但至少,那令人窒息的濒死感消失了。生命的气息,正在这冰冷的仪器维持下,极其微弱地回归。
“小雪…我的闺女…”李金花立刻扑到床边,隔着距离,发出一声刻意压低的、带着哭腔的呼唤,用手帕擦拭着根本不存在的眼泪,“你受苦了…看看妈妈…”
杨建国也俯下身,眉头紧锁,沉痛地看着女儿,低声唤道:“小雪?小雪?爸爸来了…能听见吗?”
杨雪没有任何反应,依旧沉睡着。
陈默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隔着口罩,贪婪地看着病床上那张安静苍白的脸。看到她平稳的呼吸,看到她胸口微弱的起伏,看到仪器屏幕上那些代表着生命体征的、虽然微弱但还算平稳的数字…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微弱的暖意交织着涌上心头。她还活着…她挺过了最危险的一夜…他借来的钱,他签下的名字,他背负的沉重债务…在这一刻,似乎都有了那么一丝微不足道的意义。至少,她的命,暂时保住了。
“医生怎么说?有希望吗?”杨建国直起身,问旁边的护士,语气沉重。
“暂时脱离最危险期,但情况依然危重。”护士言简意赅,“急性肾衰竭需要持续cRRt支持,感染指标还很高,凝血功能也没完全恢复。需要继续在IcU密切观察治疗。”
“还要住多久?”李金花立刻追问,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对费用的关切。
“不确定。要看她对治疗的反应和恢复情况。可能一周,也可能更久。”护士公式化地回答。
李金花和杨建国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沉重的压力。杨建国叹了口气,没再追问。他转头,目光落在一直沉默地站在床尾、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眼睛的陈默身上。
“小陈…”杨建国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沉重和托付,“你看,小雪情况好一些了。这都是你的功劳!没有你当机立断,后果不堪设想!你辛苦了!”他拍了拍陈默的肩膀,力道很重。
陈默的身体微微一僵。功劳?辛苦?他只觉得讽刺。这份“功劳”的代价,是他和姐姐几乎破碎的家庭,是如山般压顶的债务。
“费用…”杨建国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商量的口吻,“今天…还够吧?”
陈默点了点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那就好,那就好。”杨建国像是松了口气,“小陈啊,我知道这担子重。但我们杨家,绝不会让你一个人扛!等小雪出了IcU,情况稳定了,咱们好好合计合计,看怎么解决这个费用的问题。你放心,我杨建国说话算话!”他又一次祭出了“人格担保”和“好好商量”的空头支票。
陈默听着这些毫无分量的话,只觉得心冷。他沉默地看着病床上依旧沉睡的杨雪,看着她微微起伏的胸口。就在这时,杨雪紧闭的眼皮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轻轻抖了抖。
陈默的心猛地一跳,屏住了呼吸。
杨雪的眼皮又颤动了几下,然后,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她的眼神起初是涣散的、茫然的,失去了焦距,像蒙着一层薄雾。她似乎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勉强聚焦。她的目光先是茫然地扫过天花板上刺眼的灯光,然后缓缓移动,掠过床边穿着隔离衣、戴着口罩帽子的杨建国和李金花,似乎没有认出他们,眼神里只有一片空白的虚弱。
最后,她的目光,极其缓慢地,落在了站在床尾的陈默身上。
陈默穿着同样的蓝色隔离衣,戴着口罩和帽子,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充满了疲惫和担忧的眼睛。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杨雪涣散的目光,在接触到陈默那双眼睛的瞬间,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变化。那层迷茫的薄雾似乎被什么拨开了一点,露出底下一点微弱的、难以言喻的光亮。她的嘴唇,在氧气面罩下,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蠕动了一下。
没有声音。但陈默的心,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他读懂了那个口型。那是他的名字。
“默…”
虽然无声,虽然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但陈默无比确定,她认出了他!在那生死边缘挣扎回来后的第一眼,她认出的,是他!
一股汹涌的、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暖流瞬间冲垮了陈默心中冰冷的堤坝,直冲上他的眼眶。隔着厚厚的口罩,他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他下意识地,朝着病床的方向,微微点了点头。他不知道她是否能看清,但他想告诉她:我在。我还在。
杨雪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眼神极其复杂,有劫后余生的茫然,有深不见底的虚弱,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捕捉的依赖?或者,是感激?她似乎想努力地看清他,但沉重的疲惫感很快再次袭来,她的眼皮无力地、缓缓地,重新阖上了。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清醒和无声的呼唤,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她又沉沉睡去,呼吸依旧微弱而平稳。
但就是那无声的一瞥,那微弱的口型,像一道微弱的、却无比清晰的电流,击中了陈默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所有的疲惫,所有的屈辱,所有的对巨额债务的恐惧,在这一刻,似乎都被短暂地冲淡了。一种奇异的、混杂着心酸、怜惜和一丝微弱满足感的暖流,悄然流淌过他被冰封的心田。
“哎呀!小雪刚才是不是睁眼了?”李金花后知后觉地惊呼起来,“闺女!闺女!妈妈在这儿呢!”她凑得更近,试图引起女儿的注意。
杨建国也赶紧俯身呼唤:“小雪?爸爸在!别怕!”
但杨雪毫无反应,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清醒从未发生。
陈默默默地站在床尾,看着杨家父母徒劳的呼唤,看着杨雪沉睡中依旧苍白脆弱的脸,感受着胸腔里那股奇异的暖流和随之而来的、更加沉重的责任。他忽然觉得,自己签下的那个名字,扛起的这份重担,似乎…也并非全无意义。至少,在她最绝望、最脆弱的时候,她看到了他,认出了他。这份无声的依赖和认可,像黑暗深渊里透出的一缕微光,微弱,却足以支撑着他,在这条望不到尽头的荆棘路上,继续踉跄前行。即使前方是万丈深渊,即使背负着整个世界般的重量,他也无法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