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里的暖意被一股更冰冷的恐惧彻底驱散了。二嘎那滚烫的额头和痛苦的呻吟,像一把烧红的钳子,夹住了每个人的心脏。
“政委!你穿上!这不行!”王石头看着赵刚只穿着单薄的夹袄,嘴唇冻得发紫还在不停地取冰水,急得直跺脚,伸手就要把自己的破袄子脱下来。
“别动!”赵刚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凌断裂般干脆,“火堆边待着!保存体力!我没事!”他头也没回,又一次将浸透冰冷雪水的布巾敷在二嘎额上。那小小的身体烫得吓人,每一次接触都让赵刚的心往下沉一分。布巾很快又被烘热,丝丝白气冒起。
卫生员跪在二嘎身边,手指颤抖着解开那简陋的包扎。借着跳动的火光,伤口边缘那点渗出的黄水显得更加刺眼,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腐坏气味。他绝望地用沾了雪水的破布头擦拭着,但那点水对于发炎的伤口来说,杯水车薪。
“药…药进不去啊…”卫生员捧着那点好不容易砸下来的草药碎末,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二嘎牙关咬得死紧,嘴唇干裂起皮,碎末根本塞不进去。
“水…得喂点水…”老蔫巴佝偻着凑过来,声音嘶哑,“烧成这样,不喝水更不行…”
铁柱赶紧把盛着雪水的破碗递过来。卫生员小心翼翼地把碗边凑近二嘎的嘴唇,想润湿那干裂的口子。但孩子烧得毫无意识,水刚碰到唇缝就顺着嘴角流走了,一滴也没喂进去。
“我来!”赵刚接过碗。他半跪着,用粗糙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撬开二嘎一点牙关,露出一点缝隙。他舀起一点点水,像滴油一样,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滴进去。水珠落在滚烫的舌头上,瞬间蒸发了一部分,只有极其微小的湿润渗入。一滴,两滴…这过程缓慢得令人心焦。二嘎似乎感觉到了凉意,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吞咽声,虽然微弱,却让所有人精神一振!
“有用!政委!有用!”卫生员带着哭腔喊道。
赵刚没说话,紧绷着脸,继续着这精细到极点的操作。每一次喂水,都耗尽他极大的专注和力气。冰冷的布巾换了一次又一次,额头的滚烫似乎被这持续的低温稍稍压制住一点,但二嘎整个身体依旧像个火炉,小脸通红,呼吸急促而浅薄。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和机械的重复中缓慢爬行。火堆噼啪作响,映照着几张写满焦虑、疲惫却不肯放弃的脸。王石头和老蔫巴轮流接过布巾,学着赵刚的样子,给二嘎擦拭手心、脚心,试图用物理方式带走一点热量。每一次触碰那滚烫的小手小脚,都让他们心头一颤。铁柱则死死盯着火堆,不断添柴,让火焰尽可能保持旺盛,驱散洞里的寒意,也提供着唯一的光明和一丝微弱的热源。
柱子被这紧张的气氛吓醒了,缩在哥哥怀里,大眼睛惊恐地看着大人们围着二嘎忙碌,看着二嘎哥哥痛苦的样子,小嘴瘪着,却不敢再哭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呼啸的风声似乎真的减弱了一些,不再是那种鬼哭狼嚎的咆哮,变成了低沉的呜咽。洞口缝隙透进来的光,也不再是纯粹的黑暗,带上了一丝灰蒙蒙的、黎明前的熹微。
二嘎的呼吸似乎平稳了那么一点点,虽然依旧滚烫,但不再像之前那样急促得让人喘不过气。那点持续不断的冰冷刺激,似乎暂时拉住了他滑向深渊的脚步。
卫生员再次检查伤口,眉头依旧紧锁:“不行…炎症还在…光降温不够…必须得有药…消炎的…或者能退烧的草药…”他的声音充满了绝望。在这冰封的老林子里,上哪儿去找药?
赵刚停止了喂水。他摸了摸二嘎依旧滚烫但不再急速起伏的胸口,又探了探额头。热度还在,但那股仿佛要把人烧干的势头,似乎被他们这群人笨拙却拼命的努力,暂时摁住了一点点。
他缓缓站起身。长时间跪在冰冷石地上的双腿早已麻木,刺骨的寒意和被冻僵的肌肉让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王石头赶紧扶住他。
“政委!”
赵刚摆摆手,推开他。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骨头缝里都发出咯吱的声响。他走到洞口,侧耳倾听。风声小了,雪还在下,但不再是那种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变成了细密的雪粉。
天,快亮了。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洞里的每一个人。王石头一脸疲惫,眼睛里布满血丝。老蔫巴佝偻得更厉害了,仿佛一夜之间又老了十岁。铁柱胳膊上的伤布条渗着血,脸色苍白。柱子依偎着哥哥,眼神惊惶。卫生员瘫坐在二嘎身边,满脸绝望和无助。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二嘎身上。孩子安静了一些,但那不正常的潮红依旧触目惊心,像烙在赵刚心上的印记。
“天亮了。”赵刚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我出去找药。”
“政委!太危险了!”王石头第一个反对,“雪还没停透!鬼子肯定在搜山!”
“我去!我年轻!”铁柱挣扎着站起来,牵动了胳膊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都别争!”赵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战场上命令冲锋时的铁血味道,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异议。洞内一片死寂,只有火苗不安地跳动。“二嘎等不起!现在出去,雪还能盖住脚印!等雪彻底停了,鬼子的大队人马拉网搜山,咱们全得困死在这里!”
他指着洞外:“我去!我对这一片最熟!知道几种能退烧消炎的野草,老林子里冬天未必死绝,背风向阳的石缝里,雪底下,兴许能找到!就算找不到药,也得找点吃的!这点饼渣子,撑不到明天!”
他走到火堆边,拿起那把豁口的刺刀,别在腰后。又把那卷麻绳小心地缠在腰上。最后,他捡起王石头那根探路的木棍。
“石头,你守好洞口!眼睛放亮点!听到任何动静不对,立刻带他们往里躲,用石头把洞口堵死!”赵刚盯着王石头,眼神锐利如刀,“铁柱,看好你弟弟和卫生员!老蔫巴,你守着二嘎,帮着换布巾!卫生员,尽你最大的力!等我回来!”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众人,最后停留在二嘎烧得通红的小脸上,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承诺:“老李把你们交给我,我赵刚,就是爬,也得爬出条活路来!都给我挺住!”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深吸了一口洞里相对“温暖”却依旧冰冷的空气,弯下腰,钻出了那个狭窄的洞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