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秋天的风带着北方特有的凉意,刮在脸上像小刀子。
那张盖着红章的通知书躺在土炕上,纸页边缘被我妈摸得发毛。
她连夜给我缝铺盖卷儿,针尖在煤油灯下闪着细芒,每扎进布里一次,就带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我蹲在灶台边添柴火,看她把新棉花一层一层铺匀,又在被角缝进一枚用红布包着的铜钱——那是她压箱底的念想,说能“辟邪保平安”。
走那天清晨,大杂院的老槐树还挂着露水。
张婶塞给我的炒花生还带着铁锅的余温,油纸包被她捏得发潮;王大爷的旱烟袋油光锃亮,烟嘴处刻着模糊的“福”字,他往我手里塞时,粗糙的手指擦过我的手背,像老树皮蹭过。
火车启动的“哐当”声越来越响,我趴在车窗上,看着北京的城楼缩成灰点,烟囱里的烟缕被风吹得歪歪扭扭,忽然想起爹往我兜里塞铅字模子时,那冰凉的触感。
河北正定的梁家坳,土路颠得我胃里直翻江倒海。
牛车轱辘碾过碎石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赶车的老乡裹着羊肚手巾,嘴里哼着跑调的梆子戏。
放眼望去全是黄土坡,风一吹,沙土灌进衣领,牙齿缝里都是沙砾的土腥味。
村口的老槐树下聚着些老乡,他们打量我们的眼神像看马戏团的猴子,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躲在娘身后,偷偷朝我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
知青点的土坯房比我家那三间还破,墙缝里塞着干草,窗户糊的白纸破了好几个洞,风一吹就“扑簌簌”响。
屋里七张木板床紧挨着,铺着稻草褥子,一股霉味混着土腥气直冲鼻子。
晚上躺下时,能听见房梁上老鼠打架的“吱吱”声,还有隔壁床铺小李翻来覆去的叹息。
我摸出兜里的铅字模子,“人”字的笔画硌着掌心,忽然想起临出门时爹说的“别给家里丢人”,这话像块石头压在胸口。
破晓的哨子尖锐得像要刺穿耳膜。
霜花凝在稻穗上,踩上去“咔嚓”响,露水很快浸透布鞋,脚趾头冻得跟冰棍似的。
队长扛着锄头走在前面,裤腿卷得一高一低,露出被太阳晒成古铜色的小腿。
田里的活计重得吓人,那把比我还高的锄头抡起来,每一下都震得虎口发麻。
稻穗叶子像刀片,划过胳膊就留下细密的红痕,汗水一浸,蛰得生疼。
中午歇晌时,我们蹲在田埂上啃窝头。
窝头冻得硬邦邦,得用牙使劲掰,咽下去时刮得嗓子疼。
小李啃了两口就扔在地上,抱着膝盖哭,他袖口还留着城里衬衫的精致滚边。
队长吐了口唾沫,想说啥又咽回去,只是吧嗒着旱烟袋。
我掏出王大爷给的旱烟袋,学着他的样子装烟丝,火柴划亮时,烟味混着泥土味,竟让我想起北京胡同里的煤烟香。
夏天的日头毒辣得可怕,站在水田里像被架在火上烤。
水汽从脚底下往上冒,跟热浪撞在一起,闷得人喘不过气。
有次我弯腰割稻太久,猛地起身时眼前一黑,栽进泥水里,弄得满脸都是泥浆。
旁边的知青哄笑起来,小李递过一块破毛巾,他手上的血泡破了,脓水混着泥水往下滴。
我忽然想起爹在印刷厂排字时,指甲缝里永远洗不掉的油墨,原来不管是铅字还是泥土,都能把人嵌得这么深。
夜里躺在土炕上,听着窗外的虫鸣,我常把铅字模子放在胸口。
模子上的“天”“地”“人”三个字,在黑暗中仿佛有了温度。
有次小李凑过来看,他手指轻轻抚过笔画,说:“陈默,你说咱们啥时候能回城?”
我没说话,只是把模子攥得更紧,模子的棱角硌着掌心,像在刻下什么誓言。
月光从破窗照进来,落在稻草褥子上,映出细小的尘埃在空气中飞舞,像极了北京南城槐花落满青石板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