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冬天的北京,寒风像刀子似的刮过胡同。
我拖着瘸腿走下火车时,北京站的大钟正敲着八点,钟声沉闷,跟我离开时一样,却让我觉得陌生。
妈站在胡同口的老槐树下,头发上落着雪花,远远看见我走路一高一低的样子,她腿一软就蹲在地上哭了,眼泪砸在结冰的地面上,碎成一片片。
我走到她跟前,想喊“妈”,嗓子却像被冻住了,只能伸出手,扶着她颤抖的肩膀。
家里的土房还是老样子,房顶的瓦松被雪覆盖,像戴了顶白帽子。
妈摸着我膝盖上的疤,那疤在棉裤下凸成一块硬疙瘩,她的眼泪掉在补丁摞补丁的裤管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活着回来就好,活着就好……”她反复念叨着,手指在疤痕上轻轻摩挲,仿佛想把那些疼痛都抹平。
爹坐在炕头吧嗒旱烟,烟圈遮住了他的脸,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闷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烟袋锅敲在炕沿上,发出“当当”的声响,像敲在我心上。
回城后找工作比我想的更难。
我揣着介绍信跑了好几家工厂,人家一看我瘸着腿,头就摇得像拨浪鼓。
有次在街道办,戴眼镜的干部翻着我的档案,说:“小陈啊,不是我们不帮你,你这腿……干不了重活儿,车间里都是机器,怕你不方便。”
他的语气客气,眼神却透着疏离,我攥着介绍信的手慢慢收紧,纸角被捏得发皱。
后来经人介绍,去了建筑工地搅水泥。
搅拌机“轰隆轰隆”响,每次开机都震得地面发颤,灰尘漫天飞舞,没多久我就成了个“灰人”。
下班时吐口痰都是黑的,嗓子眼儿里像堵了层沙子。
工头看我干活实在,话不多,就总把拌砂浆的活儿交给我。
那活儿需要力气,我得用瘸腿顶住拌料桶,再用铁锹使劲翻搅,一天下来,腰累得直不起来,晚上躺在大通铺上,腿上的旧疤隐隐作痛。
夜里我常窝在煤油灯下翻那本从知青点带回来的《三国》,书页磨得破了边,关羽刮骨疗毒的章节被我翻得卷了角。
看到关公面不改色地喝酒下棋,我就摸摸腿上的疤,觉得自己这点疼也算不了什么。
有次工友凑过来看,笑着说:“陈默,你还看这呢?能当饭吃?”
我没说话,只是把书合上,心里却想着,有些苦是得自己咽下去的,就像书里的关二爷,疼也得忍着。
邻居张婶看我老大不小了,总念叨着给我说媳妇。
“陈默啊,你都二十七了,不能总单着啊。”她坐在院门口择菜,看着我一瘸一拐地提水,就叹气。
有次她真给我介绍了个姑娘,在副食品店当售货员。
见面时在胡同口的茶馆,姑娘穿着的确良衬衫,头发梳得整齐,可她瞅着我走路的样子,眼神里的嫌弃藏都藏不住。
没说几句话,她就说“家里还有事”,匆匆走了。
我坐在茶馆里,喝着寡淡的茶水,看着窗外的煤烟,忽然觉得这北京的冬天,真冷。
有次在工地,搅拌机突然失控,轰鸣声震耳欲聋。
我下意识就扑倒在地,像在梁家坳听见哨子时那样。
工友们笑我“吓破了胆”,只有我知道,那是刻在骨头里的反应。
黄土坡的日头、稻田的血水、卫生所的土霉素味,还有腿上的疤,都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
夜里摸铅字模子时,“人”字硌着掌心,我想起小李蹲在田里哭的样子,想起队长说的“城里娃娇气”,忽然明白,有些荒坡不是长不出庄稼,是压根没人在乎你能不能活。
北京的煤烟浓得化不开,呛得人想掉眼泪,可我知道,就算瘸着腿,也得在这城里活下去,像老槐树下的野草,扎根在这青石板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