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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陵城头,朔风如刀。刘备一身玄甲,手扶冰冷的垛堞,目光越过加固的城墙,投向苍茫的荆山深处。数月经营,蒋毅支援的粮秣军械如甘霖解旱,加之他素有的仁德之名,这座扼守长江咽喉的重镇,终于显露出几分元气。城防壁垒森严,士卒操演呼喝之声隐隐传来,透着久违的锐气。流民在城外新设的屯所安顿下来,开垦着冻土,城内市井间渐渐有了人气,虽仍是百废待兴,但那份死气沉沉的绝望已被驱散。关羽扼守北面当阳要道,张飞巡弋西陵水寨,赵云的白毦精兵铁甲铿锵,在城内街巷间往来如风,震慑宵小。陈宫则游走于荆州名士之间,与马良、伊籍等贤达谈古论今,其智计纵横,于不动声色间化解着蔡瑁、蒯越等人射来的明枪暗箭。

“主公!”

急促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陈宫的身影出现在城楼阶梯口,向来沉稳的面容上竟带着一丝罕见的震动。他几步抢到刘备身旁,将一份尚带着风尘与隐约血腥气的帛书密报递上:“江东急报!孙策……死了!”

刘备霍然转身,玄甲叶片因动作而铿锵作响。他一把抓过密报,目光如电扫过字迹,瞳孔骤然收缩!江东小霸王,那个以勇烈闻名、横扫江东的孙伯符,竟陨落于几个无名刺客之手?!一瞬间,震惊如冰水浇头,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翻涌上来。他与孙策并无私仇,甚而对其少年英豪、开拓江东的魄力有几分欣赏。然孙策若在,以其刚猛雄烈之姿,江东便是横亘在刘备面前难以逾越的雄关,无论是图谋荆襄还是日后北上,都将面对其滔天巨浪般的压力!如今孙策暴毙,其弟孙权年方弱冠,江东必然陷入权力交接的漩涡……这无疑是天赐的喘息之机!然而,在这冰冷的政治算计之外,一股物伤其类的悲凉与对命运无常的敬畏,更深沉地攫住了刘备的心。

“孙伯符……一代人杰,竟如此落幕。”刘备长叹一声,声音里带着沉甸甸的萧索,将密报递给身旁同样面色凝重的陈宫,“江东恐生变乱。此于我固是良机,然……亦需谨防曹操趁虚而入,或染指江东,或乘隙南窥我荆襄!”

陈宫用力点头,眼神锐利如鹰隼窥伺着乱局:“正是!孙权年幼,根基未稳,虽有周瑜、张昭等人辅佐,但内里权力倾轧必不能免。曹操在官渡虽胜袁绍,然其自身亦伤筋动骨,元气大损,兖、豫、河北新附之地更需时间消化。此乃我荆襄千载难逢的喘息、积蓄之期!主公当趁此良机,广布仁义,深结荆州士民之心,更要……”他刻意停顿,目光灼灼地看向刘备,“更要寻访能安邦定国、运筹帷幄的大贤!以图未来大业!时不我待!”

“贤才……”刘备的目光再次投向城下熙攘渐复的街市,投向远方云雾缭绕的苍茫荆山,仿佛要穿透那重重山峦,寻到那足以支撑他飘摇大业的擎天之柱,“荆襄之地,人杰地灵。公台往来名士,可知何处有卧龙凤雏,可安天下?”他记得陈宫上次离去前的暗示。

陈宫捻须沉吟,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襄阳城西,鹿门山中,水镜先生司马徽德高望重,门下英才汇聚,常有高论。颍川名士徐元直(徐庶)曾与宫言及其挚友诸葛孔明,盛赞此人有经天纬地之才,吞吐宇宙之志,自号‘卧龙’,隐居于南阳邓县隆中山野之间。其才学韬略,远迈管乐!元直曾言:‘孔明卧龙也,非其人不起,非其时不出。’此人……或正是能助主公成就千秋大业的不世之才!”(陈宫此时尚不知庞统号凤雏,且庞统已在交州蒋毅处)

“隆中……诸葛孔明!”刘备眼中沉寂已久的光芒骤然爆射,如同暗夜中点燃的火炬!陈宫郑重其事的举荐,徐庶的名声担保,还有那“卧龙”的称号,汇聚成一股强烈的预感冲击着他的心。“好!”刘备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待江陵诸务稍定,军心民心稍安,备当亲往隆中,三顾茅庐,必请此卧龙出山,共扶汉室!”那“三顾”二字,咬得极重,如同誓言,刻在呼啸的江陵朔风之中。

……

隆冬,将荆襄大地冻成了一块坚硬的寒铁。凛冽的朔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如同无数冰冷的鞭子,无情地抽打着新野通往南阳隆中的崎岖山路。天地间一片混沌的铅灰,沉重的云层仿佛要压垮低矮的山丘。寒风在枯树败草间凄厉地呜咽,钻进车帘的缝隙,刺透刘备身上半旧的锦袍。

车厢内,刘备盘膝而坐,双手拢在袖中,身体随着颠簸的道路微微摇晃。他闭着双眼,眉峰却紧紧锁着,仿佛在抵御着侵入骨髓的寒意,更在抵御着心中那份沉甸甸的焦虑与急迫。孙策暴亡的消息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远未平息。江东的变局是机会,更是悬顶之剑,谁也不知曹操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何时会从北方的休整中睁开,投向这富庶而动荡的南方!时间,从未如此紧迫。陈宫口中那位“卧龙”诸葛孔明,已成了他心中唯一的、也是最大的希望之光。

“大哥!”车帘猛地被掀开,裹挟进一股刺骨的寒流。张飞那张虬髯怒张、豹头环眼的脸上挂满了冰霜,眉毛胡子都成了白色,他探进半个身子,声音在风雪的呼啸中依旧洪亮,“这鬼路!雪越来越深了!那劳什子卧龙冈,到底还有多远?依俺老张看,不如先找个地方避避,等雪小些再走!或者……”他眼珠一转,带着惯有的莽直,“俺带几个精干弟兄,快马先去,把那先生‘请’来见大哥便是!何必大哥受这颠簸风雪之苦!”

“三弟!”刘备睁开眼,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休得胡言!孔明先生乃世外高人,岂是寻常俗吏可比?欲请大贤,必以至诚!昔周文王为请姜尚,拉车八百步;齐桓公为用管仲,释囚车之辱。备飘零半生,德薄才鲜,今欲成大事,更当礼贤下士,岂惜此风雪跋涉之劳?若再口出无状,休怪军法!”他语气严厉,目光扫过张飞,也掠过车旁策马护卫、虽沉默却同样面带风霜与一丝不易察觉疑虑的关羽。

张飞被刘备少有的严厉慑住,悻悻地缩回头,嘴里兀自不服气地嘟囔着,声音淹没在风雪里。关羽则捋了捋沾满雪沫的长髯,丹凤眼中精光一闪,沉声道:“大哥所言极是。礼贤下士,方显我兄弟求才若渴之心。三弟,噤声赶路,寻人问明方向要紧!”

几经周折,在雪地里艰难跋涉了大半日,直到天色晦暗如墨,风雪势头稍减,他们才在一位踏雪砍柴归来的老翁指点下,终于寻到了卧龙冈的所在。山势平缓,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一片素裹银妆。几间茅草屋依着山势,低矮而素朴,几乎融入了这片寂静的山野。屋前疏疏落落几竿翠竹,被积雪压弯了腰,透出几分清冷与倔强。一缕极淡的炊烟,从其中一间茅屋的顶上袅袅升起,很快就被凛冽的寒风吹散无形。

“到了!就是这里!”刘备精神猛地一振,仿佛身上的寒冷与疲惫瞬间被驱散了大半。他急命停车,不顾冻得麻木的双腿,整理了一下被风雪吹得凌乱的衣冠,踩着深可及膝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那柴扉半掩的院落。关、张二人紧随其后,张飞靴子重重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闷响。

院中积雪皑皑,无人打扫,只有几行浅浅的禽鸟爪印点缀其间,更显寂寥。刘备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急切与忐忑,抬手,用指节轻轻叩响了那扇简陋的柴扉,声音在寂静的山野间显得格外清晰:“汉左将军、宜城亭侯、领豫州牧、皇叔刘备,特来拜谒孔明先生!”

柴扉吱呀一声被拉开一条缝,一个总角小童探出头来,小脸冻得红扑扑的,大眼睛带着好奇与警惕,打量着门外三位如同雪人般的来客,目光最终落在中间那位气度不凡却难掩风霜疲惫的长者身上。

“先生?”小童稚声稚气地反问,“先生今晨便出门访友去了。”

“访友?”刘备的心猛地向下一沉,一股巨大的失落感瞬间攫住了他,脸上的热切迅速褪去,声音也低沉下来,“可知去了何处?何时能归?”

小童摇摇头,头上的小髻也跟着晃动:“先生行踪向来随意得很,或驾一叶小舟游于江湖之上,或访僧问道于山岭之间,或寻朋友于村落之中,或乐琴棋于洞府之内。往来莫测,去留不定,归期实在不知哩。”

一股冰冷的无力感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数月来的期盼,一路顶风冒雪的艰辛跋涉,似乎都在这孩童天真无邪的话语里化为了泡影。刘备僵立在深雪寒风之中,半晌无言,只觉得那呼啸的风声都像是在嘲笑他的徒劳。身后的张飞早已按捺不住,浓眉倒竖,鼻息咻咻,如同愤怒的公牛:“好个不知礼数的村夫!明知我大哥汉室贵胄、左将军亲临,竟敢避而不见!大哥,我们回去!明日俺老张点齐兵马再来,看他还能躲到哪里去!”

“翼德!住口!”刘备猛地回头,眼神凌厉如电,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严,狠狠刺向张飞,“孔明先生乃世外高人,行止由心,岂是你我可以妄加揣测、强横逼迫的?今日不遇,是备缘分未至,心意未诚!”他强压下心中翻江倒海般的失落,转向小童,语气重新变得温和而郑重:“既如此,不敢强扰先生清修。烦请小童转告先生,汉室末胄刘备,冒昧来访,失之交臂,心中实感怅惘。改日,备定当斋戒沐浴,再登门拜谒。”说完,他深深看了一眼那紧闭的柴门和门后寂静的茅屋,默默转身,踏着沉重的积雪,一步一个深坑,走向在风雪中默默等待的马车。玄色的身影在漫天风雪里,显得格外孤寂而落寞。

回程的路,风雪愈发狂暴。车厢内,刘备闭目靠在厢壁上,一言不发,只有搁在膝头的手指,在无意识地、一下下地叩击着,发出极轻微的笃笃声。那声音仿佛在叩问着这纷乱无常的世道,叩问着那渺茫难测的前程。关羽隔着车帘,能感受到兄长身上散发出的沉重气息,丹凤眼中忧色更深。

……

光阴在朔风的呼啸与新野城的萧瑟中悄然流转。建安五年的岁末,一场铺天盖地的冻雨代替了纷扬的大雪,将天地浸透在一片刺骨的湿冷之中。冰冷的雨水混杂着雪粒,无情地抽打着万物。道路泥泞不堪,如同巨大的沼泽,吸噬着行人的靴履与车马的轮毂,每前进一步都异常艰难。

刘备的车驾,再次挣扎在通往隆中的泥泞路上。这一次,他只带了关羽同行。他听从了关羽“不宜频繁相扰,恐显急切而轻慢,反失礼数”的建议,强自按捺了将近一个月焦灼等待的心绪,才再度启程。车厢颠簸在泥泞中,冰冷的雨水不断敲打着车顶,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关羽一身绿袍早已溅满泥点,他端坐马上,丹凤眼警惕地扫视着雨幕中朦胧模糊的山野,护髯的锦囊也被雨水浸透。

当那熟悉的茅庐轮廓在冻雨迷蒙中若隐若现时,刘备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他推开车门,不顾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踩着粘稠冰冷的泥泞,再次叩响了那扇熟悉的柴扉。

开门的仍是那个总角小童,身上裹着厚厚的旧袄。刘备顾不得雨水,急切地问:“小童,今日孔明先生可在家?”

小童认得他,小脸上露出些微歉意的神情:“先生今日倒是在庄上,此刻正在草堂里读书呢。”

“先生正在堂上读书?!”刘备闻言,心头猛地一热,仿佛一股暖流瞬间冲散了多日来的阴霾与身上的湿寒!多日的焦灼等待,一路顶风冒雨的艰辛,似乎都在这一刻得到了回报!他脸上难以抑制地浮起由衷的喜色,声音也带上了几分激动:“快!快引我去拜见先生!”他急忙整理了一下被雨水打湿、沾染泥点的衣襟袍袖,尽管在泥泞中这整理显得徒劳,却代表着他最大的诚意。

小童引着刘备和关羽穿过小小的院落。院角,几株寒梅在凄风冷雨中倔强地绽放着,点点红蕊如血,在这灰暗的天地间显得格外孤清夺目。来到草堂前,小童示意稍候,自己先入内通报。刘备屏息凝神,只听得堂内传来一个清朗温润、如玉石相击般的年轻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哦?刘皇叔冒此冻雨,再次来访?快请堂内叙话。”

这声音如同清冽的山泉,瞬间流入刘备焦渴的心田,让他精神大振!他示意关羽在廊下静候,自己深吸一口气,怀着近乎朝圣般虔诚而忐忑的心情,轻轻掀开那挂着的草帘,躬身,小心翼翼地步入草堂。

堂内陈设极为简朴,却异常洁净。泥地平整,几张松木案几,几把蒲团。壁上挂着一幅水墨山水,笔意疏淡,意境悠远,隐有超然物外之致。最引人注目的是东墙下,一位青年文士正背对门口,临窗而坐,手中握着一卷书简。他身披一件半旧的灰色鹤氅,身形清癯挺拔,如岩上青松,自有一股沉静超逸之气。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来。

刘备顿觉眼前一亮,仿佛这昏暗草堂都被瞬间照亮。此人年纪不过二十七八,面容清俊,肤色是久居山野特有的白皙,眉宇疏朗开阔,尤其一双眼睛,澄澈深邃,如同寒潭映月,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能洞察人心万象。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淡然笑意,气度闲雅冲淡,宛如谪仙临凡,与这简陋草堂形成了奇异的和谐,令人一见忘俗。

“南阳野人诸葛亮,不知将军冒雨驾临,有失远迎,望乞恕罪。”青年文士起身,微微躬身施礼,声音温和,不卑不亢,自有一份从容气度。

刘备慌忙深深还礼,姿态谦恭至极:“久闻先生高名,如雷贯耳。前番晋谒,不遇空回,中心实是怅惘无依。今特冒此冻雨,再拜尊颜,得睹先生芝宇,幸甚!幸甚!”他语气恳切真挚,目光热切地注视着眼前这位年轻的隐士,仿佛要将他的形象刻入心底。

诸葛亮微微一笑,那笑容如同春风化开了冬日的坚冰,令人心折。他伸手示意刘备上座:“将军请坐。”小童适时奉上两盏粗陶茶碗,里面是滚烫的山野粗茶,袅袅热气在清冷的空气中升腾,散发出淡淡的草木清香。宾主相对落座。

刘备心中积压了太多疑问、焦虑与对未来的迷茫,甫一坐定,便迫不及待地开口,将满腔的忧患与抱负倾泻而出:“汉室倾颓,奸臣窃命,主上蒙尘。备身为帝室之胄,不度德量力,欲伸大义于天下,扫除奸凶,重光汉室。然智术浅短,半生蹉跎,屡遭挫败,迄无所就!辗转飘零,寄寓荆州,虽得景升公收留,然北有曹操虎视眈眈,孙策新亡,江东亦生变数,荆襄内外,暗流汹涌!备日夜忧思,如坐针毡!今得元直举荐,公台先生亦极力推崇,言先生有管仲、乐毅之才,能解天下倒悬,定鼎乾坤!备虽愚鲁驽钝,敢不竭诚相请?望先生不弃鄙贱,念在天下苍生倒悬之苦,曲赐教诲,指点迷津!”言辞恳切,情真意切,眼中满是求索、期盼,更有一丝孤注一掷的悲壮。

诸葛亮静静听着,修长的手指轻轻转动着粗糙的陶碗边缘,目光低垂,看着碗中沉沉浮浮的几片粗茶叶梗,仿佛那里面蕴藏着天下玄机。他并未立刻回答。草堂内一时间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只有窗外凄冷的雨声敲打着屋檐,以及炭盆中木炭偶尔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刘备热切而焦灼的目光,落在他沉静如水的侧脸上,那无波的深潭里,仿佛正在酝酿着搅动乾坤的风暴。

良久,诸葛亮缓缓抬起头,那双洞彻世事的眸子迎上刘备焦灼的目光,唇边那抹淡然的微笑似乎深了一分,带着一种了然与悲悯。

“将军心系社稷,志在匡扶,此心此志,天地可鉴,实乃万民之幸。”他的声音依旧平和舒缓,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抵人心,“亮,不过南阳一耕夫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安敢妄谈天下兴亡大事?”他话锋微顿,看到刘备眼中瞬间涌起的急切,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郑重而清晰:“然,将军不以亮卑鄙猥琐,风雪泥泞,两顾草庐于荒僻之地,咨臣以当世急务,此恩此诚,亮虽草木,亦感知遇!将军既问,亮敢不尽胸中愚忠,以抒管见?”

刘备闻言,精神陡然一振,仿佛在无尽黑暗中看到了一线曙光,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倾,双手按在膝上,目光灼灼:“备洗耳恭听,愿闻先生高论!”

诸葛亮放下陶碗,从容起身,走到堂中悬挂的那幅巨大的《坤舆万国全图》旁。这幅图显然是他亲手绘制,笔法精细入微,山川河流、州郡城池、关隘险阻历历在目,墨色犹新,显然是精心准备。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指尖沉稳而有力,如同将军点兵,首先落在北方那片广袤的区域——冀州、并州、青州、幽州,以及中原腹心。

“自董卓造逆,祸乱京师以来,天下豪杰并起,跨州连郡者不可胜数。”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金石般的质感,敲打着草堂的寂静,“然,观其根本,能成就王霸之业者,必得天时、占地利、聚人和。三者缺一,其势难久。”他的指尖在代表曹操势力核心的兖、豫、司隶区域重重一点,如同按住了天下的心脏,“今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名分在手,号令天下;官渡一战,破灭袁绍,尽收河北之地,拥带甲百万之众!其势已成滔天巨浪,席卷北疆。此诚不可与之争锋!当避其锐气,徐图后计。” 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指锋随即果断南移,点在长江中下游那片水网密布、富庶丰饶的土地上,正是江东六郡。“孙权,继其兄孙策之位,据有江东。”诸葛亮的声音带着精准的判断,“江东之地,已历孙坚、孙策父子两世经营,根基渐固。其地有长江天堑,国险;孙氏颇得江东豪族及百姓依附,民附;更有周瑜、张昭、程普等文武贤才为之效力,贤能为之用!此其根基已成,绝非可轻图之地!然……”他目光清亮如电,看向刘备,带着深意,“孙策新亡,孙权年幼,其内部权力交接必有龃龉。将军当以之为援,共抗强曹,切不可图谋江东,自树强敌!联吴抗曹,方为存身立命、进而图强之上策!”

接着,那手指如出鞘的利剑,倏然向西,点在荆州这片四通八达的核心区域:“再看荆州!”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剖析要害的锐利,“北据汉水、沔水(汉江上游),控扼南北咽喉;南面则利尽南海(指可获取南方广袤资源);东面连接富庶的吴郡、会稽;西面则直通天府之国巴、蜀!此乃兵家必争之地,真正的用武之国!” 他的指尖在荆州的位置用力画了一个圈,仿佛将其牢牢圈定,“而其主刘表,徒有虚名,外示宽仁而内实猜忌,色厉而胆薄,好谋而无断!年老多病,子嗣暗弱(指刘琮),更兼蔡瑁、蒯越等大族掣肘内耗!如此雄藩,坐守庸主之手,将士离心,贤能难展,此殆天意欲以此地资将军也!将军,岂无意乎?” 最后一句反问,如同惊雷,直击刘备心房!将他心中那隐秘的渴望,赤裸裸地点破!

话音未落,手指再次带着开疆拓土般的锐气,坚定地西指,点在益州(四川盆地)那片被群山环抱的广袤土地:“益州!”诸葛亮的声音充满了对这片天府之土的肯定,“其地四面环山,险塞天成,易守难攻;其内沃野千里,物产丰饶,号为天府之国!昔日汉高祖刘邦,正是凭借此基业,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最终击败项羽,成就帝业!”他的指尖在代表益州牧刘璋的位置点了点,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今刘璋,闇弱无能,昏聩不明;其北面又有张鲁割据汉中,虎视眈眈。益州民殷国富,而刘璋不知体恤存养,横征暴敛,致使民怨暗涌;境内智能之士,如法正、张松等,皆思得遇明君,一展抱负!此乃上天赐予将军的龙兴之地!”

一番宏论,如拨云见日,又如惊雷炸响!将纷繁混乱、令人绝望的天下大势,条分缕析,洞若观火;将那看似遥不可及、荆棘密布的霸业宏图,清晰地、一步步地铺展在刘备面前!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敲打在刘备的心坎上。他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力量钉在了席上,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咆哮,唯有胸腔里那颗沉寂已久的心脏,在疯狂地擂动,几乎要破腔而出!他瞪大双眼,死死盯着地图上被诸葛亮手指划过的那些地方——荆州、益州……仿佛看到了一条金光大道在眼前豁然铺开!多少年的颠沛流离,多少次的绝望迷茫,多少回髀肉复生的叹息,此刻,在这南阳隆中的简陋草庐之中,竟被一个初次谋面的年轻人,用如此清晰、如此磅礴、如此切中要害的方略,一语道破!一股难以遏制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鼻梁和眼眶,酸涩难当。

“先生!”刘备霍然起身,因极度的激动而声音发颤,他对着诸葛亮,深深一揖到地,长揖不起,声音哽咽,“先生之言,顿开茅塞,使备如拨云雾而睹青天!茅塞顿开!茅塞顿开啊!汉室倾颓至此,奸佞当道,黎民倒悬于水火,备虽不才,愿荷此重任,虽九死其犹未悔!然……”他抬起头,眼中已是泪光闪烁,那泪光里,有拨云见日的狂喜,有得遇明师的感激,更有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卑微的恳求,“然备德薄才鲜,飘零半生,屡遭败绩,唯恐难孚众望,有负先生今日金玉良言之教!先生抱经天纬地之才,怀安邦定国之策,岂可空老于林泉之下,与草木同朽?愿先生念在天下苍生,念在汉室江山,不弃刘备鄙贱,出山相助!备当拱听明诲,终生奉先生为师!备之生死成败,汉室之兴衰存亡,尽托于先生!” 说到动情处,泪水终于滑落脸颊,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草堂内一片寂静。窗外凄冷的雨声似乎也小了些,仿佛天地都在屏息聆听。炭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廊下的关羽早已听得心潮澎湃,热血沸腾,手紧紧按在腰间佩剑之上,丹凤眼中精光爆射,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堂内。

诸葛亮看着眼前这位名满天下、年长自己近二十岁的汉室皇叔,此刻竟对自己行此至敬大礼,言辞恳切至斯,声泪俱下。那泪光中的真诚、沉痛与孤注一掷的信任,绝非作伪,深深触动了他那颗看似超然物外的心。他清俊的脸上,那抹惯有的、拒人千里的淡泊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深思,以及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决然在眼底悄然凝聚。他避开刘备的大礼,快步上前,侧身用双手将刘备稳稳扶起。

“亮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诸葛亮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分量,如同磐石落地,“久乐耕锄之趣,懒于应世之繁,实恐才疏学浅,有负将军下问之深恩。”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壁上那幅意境悠远的山水画,仿佛在与过去的隐逸生涯作别,最终,那深邃如海的目光落回刘备热切而坚毅的脸上,那眼神交汇处,是承诺,是托付。终于,他的嘴角缓缓绽开一个清朗而郑重的笑容,如同冰雪初融后照射在荆山之上的第一缕明媚春光,温暖而充满力量:

“然将军不以亮卑鄙,两番屈尊,跋涉风雪泥泞,三顾草庐于荒野(意指算上此次为第三次诚意),咨臣以当世之急务,此恩此德,亮虽肝脑涂地,亦难报万一!将军既不相弃,亮……愿效犬马之劳!”

“先生!”刘备狂喜过望,巨大的幸福与希望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矜持与克制!他激动得难以自持,再次深深下拜,这一次,是弟子拜师之礼,是主君拜请肱股之礼!诸葛亮立于堂中,神色庄重,这一次,他坦然受之,清瘦的身躯挺立如松,接下了这千钧重担!

“大哥!成了?!先生答应了?!”一直守在院中、被冻雨淋得浑身湿透却浑然不觉的张飞,猛地听到堂内动静,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掀开草帘,豹头环眼的大脑袋探了进来。当他看到刘备脸上前所未有的狂喜光彩和诸葛亮那含笑默许的庄重神情时,瞬间明白过来!这莽撞直率的汉子,脸上的急躁与不满瞬间被巨大的惊喜和一丝赧然取代!他搓着蒲扇般的大手,咧开大嘴,竟有些手足无措,猛地对着诸葛亮也抱拳行了个不伦不类却充满敬意的礼:“嘿!成了就好!成了就好!先生!俺老张是个粗人,先前路上多有胡言乱语,得罪得罪!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往后水里火里,刀山油锅,俺这条命,跟着大哥,也听先生的!先生指东,俺老张绝不往西!”

诸葛亮看着张飞这憨直鲁莽却又赤诚一片的模样,不禁莞尔,那清雅的笑容里,终于带上了几分真切的人间暖意。

当刘备一行终于辞别草庐时,已是数日之后。连日阴霾散尽,一轮冬日暖阳悬在澄澈如洗的碧空之上,将柔和的金光洒满卧龙冈。山间积雪开始消融,雪水沿着茅檐滴滴答答落下,敲打在青石台阶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如同大地复苏的序曲。清冷的空气里,隐隐浮动着泥土解冻的清新气息和淡淡的草木芬芳。

诸葛亮换上了一身半新的青色布袍,虽无华彩,却更衬出他清癯挺拔的风骨,平添几分儒雅英气。他最后看了一眼居住了多年的草庐,篱笆疏落,翠竹微斜,寒梅点点红蕊在阳光下格外醒目。目光平静无波,唯有在转向身旁满眼热切与信赖的刘备时,那深邃如古井的眼底,才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那是焚琴煮鹤、告别林泉的决然,更是士为知己者死的无悔!

“先生,您的书简和琴!”张飞早已麻利地将诸葛亮简单的行李——几卷磨损了边角的书简,一张古意盎然的七弦琴,一个不大的青布包袱——搬上自己特意带来的、一匹格外温顺健硕的芦花马背上。他粗手笨脚却异常小心地整理着马鞍和系带,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如同一个生怕出错的孩子:“先生,您坐稳了!这马性子最是温顺,俺老张亲自挑的,跑起来稳稳当当,保准不颠着您!”

刘备翻身上了自己的坐骑,勒住缰绳,回望隆中。金色的阳光洒在诸葛亮清瘦却挺拔如松的身影上,为他镀上一层神圣而温暖的光晕。他身后那几间静卧在残雪消融中的茅庐,在晴空下显得格外安宁祥和,如同世外桃源。然而刘备知道,这山野的宁静,从此刻起,已被彻底打破。一条通往烽烟与鼎革、交织着无尽血火与希望光芒的征途,已然在脚下轰然展开!他胸中激荡着前所未有的豪情与力量,仿佛那蛰伏已久、困于浅滩的蛟龙,终于挣脱了枷锁,得遇风云,即将腾跃于九天之上!而引动这场风云的,正是眼前这位隆中定策的卧龙先生!

“先生,请!”刘备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带着金戈铁马的征伐之气,也带着开创未来的万丈豪情。

诸葛亮微微颔首,动作从容而坚定地跨上张飞牵来的芦花马。马蹄踏碎薄冰覆盖的泥泞小路,溅起点点浑浊的水花和融化的雪泥。一行人马,在冬日和煦却预示着凛冬将尽、万物复苏的阳光下,离开了寂静的卧龙冈,离开了躬耕吟啸的岁月,朝着纷乱喧嚣的江陵城,朝着那波澜壮阔、注定血火交织也必将光芒万丈的未来,迤逦而去。陈宫的情报,蒋毅的“善意”,曹操焚乌巢后带来的巨大压迫感,孙策暴亡引发的天下震荡……这一切的纷繁乱局,都在诸葛亮那清朗而坚定的“愿效犬马之劳”的承诺中,化作了刘备心中前所未有的、足以劈波斩浪的底气与希望。隆中对,这定鼎天下的基石之策,自此,正式拉开了它改写历史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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