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平关的夜风不是风,是裹着冰碴的鬼爪,撕扯着城墙的皮肉。姜维站在垛口,铁甲下的身体早已冻透,却抵不过心口的寒。白日里那场惨剧的腥气还在鼻端萦绕——运粮的少年失足跌进滚烫的水泥浆池,凄厉的呼救被咕嘟冒泡的灰浆瞬间吞噬。此刻,借着惨淡的月光,姜维清晰地看到那段新修补的城墙缝隙里,一根作为筋骨的粗竹裸露出来,旁边粘着一块尚未被完全覆盖的、青紫色的皮肉,那是少年溺毙前最后挣扎的印记。
“大将军……”副将廖化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黄门郎又到了。”
姜维没有回头,目光沉沉投向关下。三匹油光水滑的健马喷着白气,马背上锦袍耀目的宦官正挥舞金丝鞭,狠狠抽打一个跪伏在地的老者。鞭梢炸响,枯瘦的身躯筛糠般抖动。姜维认得那张沟壑纵横的脸,认得那双浑浊绝望的眼。半月前,他唯一的孙子倒毙在往剑阁运粮的栈道上,活活累饿而死。此刻,那老者怀里还死死揣着孙子留下的、一只磨穿了底的破草鞋。
“魏大将军在剑阁,用魏狗的头颅换粮草!你们这些刁民,胆敢私藏军粮?”尖利的宦官嗓音刮擦着所有人的耳膜。
一个为首的内侍猛地扬起手,一件沉重的物事“当啷”一声砸在冻硬的泥地上,溅起几点肮脏的雪沫。那是一柄断刀,刀身布满豁口,血迹早已变成深褐,但刀柄上熟悉的缠绳和魏字铭文,却像烧红的烙铁烫进姜维眼里——那是魏延的佩刀!
“看见没?”内侍用鞭梢戳着地上的断刀,声音淬了毒,“魏大将军连吃饭的家伙都抵了!姜大将军,您还要做这亡汉的罪人么?还要让剑阁的将士,空着肚子去挡魏狗的刀斧?”
关墙角落里,一阵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和着寒风传来。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蜷缩在背风的角落,面前架着一个小瓦罐,罐底微弱的火苗舔舐着罐壁。她正用一柄缺口的小刀,哆哆嗦嗦地刮着草鞋底上粘着的、早已腐败发黑的皮肉碎屑。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孩子紧紧拽着她的衣角,小脸皱成一团,声音微弱地哭喊:“臭……阿娘臭……”那妇人恍若未闻,只是机械地刮着,刮着,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淌过肮脏的脸颊。
五丈原的风似乎又呼啸起来,穿过时空的缝隙,狠狠撞在姜维心头。丞相枯槁的面容在摇曳的烛光里浮现,那耗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吐出的字句,此刻化作滚滚惊雷在他颅腔内炸响:
> **“存汉祀……首在活民!”**
烛影摇曳间,谯周那意味深长、冰冷含讽的嘴角;杨仪在朝堂上紧攥笏板、指节发白的模样;还有最后一次军议,魏延眼中那几乎要崩裂而出的愤怒与绝望……这些面孔此刻都扭曲着,混合着瓦罐里蒸腾出的那股令人作呕的腐肉浊气,疯狂地钻进姜维的鼻腔,扼住他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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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相府深处。
与外界的酷寒和绝望截然相反,这里温暖如春,甚至带着一丝慵懒的甜腻。巨大的地窖四壁镶嵌着坚冰,寒气凝结成白雾缓缓流动。中央一张紫檀木大案,摆满了奇珍异馐。黄皓斜倚在锦缎软垫上,伸出保养得宜、戴着碧玉扳指的手,用一双银箸,小心翼翼地夹起一片薄如蝉翼、晶莹剔透的河豚刺身,蘸了蘸旁边碟子里金黄色的酱料,慢条斯理地送入口中,发出满足的轻叹。
“啧,姜伯约又递来奏章了?”他眼皮都没抬,慢悠悠地问。旁边侍立的小宦官立刻捧上一卷素帛。
黄皓随手接过,只扫了一眼开头“剑阁阴平粮尽,军民易子而食”几个字,便嫌恶地皱了皱鼻子,像丢开什么脏东西一样,手腕一抖,那承载着人间炼狱惨状的奏章便划出一道弧线,准确无误地落入旁边烧得正旺的兽首炭盆里。火舌猛地窜起,贪婪地舔舐着素帛,瞬间将“易子而食”四个墨字烧成扭曲的焦黑,化为灰烬。
“诸公,枯坐无趣,看看新排的俳优戏如何?”坐在下首的谯周抚掌笑道。丝竹声起,十二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手脚并用地从侧门爬了进来,匍匐在地。几个健仆抬着一个大箩筐,将里面金灿灿的“金饼”用力抛洒出去。那些“流民”立刻发出野兽般的嘶吼,疯狂地扑抢、撕打、争抢着那些诱人的金色圆饼。一个“流民”抢到一块,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猛咬,随即发出痛苦的干呕——那只是裹了一层薄薄金箔的糠团!满座朱紫贵胄看着这出模仿流民丑态的闹剧,爆发出一阵快意的哄堂大笑。
就在这笑声最鼎沸之时,异变陡生!光洁如镜的黑色地砖缝隙里,毫无征兆地渗出暗红色的粘稠液体,如同活物般蜿蜒流淌,带着浓重的铁锈腥气,迅速在众人脚下弥漫开来。
哄笑声戛然而止。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连滚爬爬地冲进地窖,脸色惨白如鬼,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相爷!不好了!官仓……官仓那边暴民抢粮!守仓的兵丁……挡……挡不住了!”
黄皓正端起一只盛满冰镇琥珀佳酿的玉杯,闻言动作只是微微一顿。他垂眼看着玉杯中自己模糊的倒影,又抬眼望了望地窖高处那唯一的气窗——窗外浓重的夜幕,正被一股冲天而起的橘红色火光粗暴地撕裂,滚滚黑烟如狰狞的巨蟒直扑天际,将半边天空都染得污浊不堪。那方向,正是官仓所在!
他嘴角竟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将杯中冰凉的酒液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发出惬意的轻叹。冰凉的玉杯轻轻放下,碰在紫檀案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叮”。
“慌什么?”他声音依旧慢条斯理,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慵懒,“既是暴民……射杀便是。莫要惊扰了诸公雅兴。”
玉杯光滑的杯壁上,清晰地映照着窗外那吞噬官仓的熊熊烈焰,跳动的火舌如同恶魔的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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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阁。
凛冽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抽打在脸上如同刀割。一匹口鼻喷着浓浓白气的快马踏着栈道边缘的薄冰,亡命般冲上关楼。马背上的骑士浑身浴血,几乎是从马鞍上滚落下来,嘶声力竭地喊着:“魏将军!阴平急报!姜大将军亲笔!”
魏延正站在女墙边,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关外远处曹魏大营连绵的灯火,一双铁拳因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猛地回身,一把夺过骑士手中紧攥的那卷东西——不是寻常的竹简木牍,而是一块边缘被血浸透、变得暗红发硬的素帛!
他粗暴地展开,姜维那熟悉的、此刻却如刀劈斧凿般刚劲的字迹狠狠撞入眼帘:
> **“丞相泣血遗命:事不可为当归大夏,存汉嗣余脉即存生民!剑阁阴平已成炼狱,望文长兄速断!维叩首泣血!”**
“生民……”魏延喉咙里滚出野兽般的低吼,那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积郁已久的狂怒再也无法遏制,他狂吼一声,铁钵般大的拳头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向身旁的箭垛!
“轰隆——!”
饱经风霜、早已被饥寒和绝望侵蚀得松脆的夯土城墙应声塌陷了一大块。尘土和碎块簌簌落下,露出城墙内部更加触目惊心的景象——几根用作筋骨的粗大竹竿之间,赫然卡着一具蜷缩的、半腐的尸骸!那尸骸身上的破烂号衣依稀可辨,空洞的眼窝直勾勾地“望”着关内。魏延浑身剧震,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那是三日前,一个因力竭饿晕而被督粮官判定为“无用”的民夫!是他魏延,在狂怒和绝望的驱使下,亲手下令将这还有一丝气息的活人,当作填充物浇进了滚烫的城墙泥浆里!
“啊——!”关内营区方向,骤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嚎,瞬间压过了风声!
魏延猛地扑到另一侧的女墙边向下望去。只见关内狭窄的空地上,数十名盔甲鲜明、显然并非普通士卒的豪族私兵,正蛮横地驱赶着守关将士。为首一人身着儒衫,正是谯周的心腹门生!空地中央立着三个粗糙的木架,三个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人被粗大的铁钉穿透手掌脚掌,活生生钉在了木架之上!
“奉旨!诛杀通敌叛国的夏狗细作!”那门生趾高气扬地挥舞着一张黄帛,“就在此地,烧给姜维的同党看看!看看通敌的下场!”
几个如狼似虎的私兵狞笑着,将手中的火把猛地凑向木架下堆积的干柴!
“呼——!”
烈焰腾空而起,贪婪地舔舐着受刑者的衣袍和皮肉,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滋滋声。浓烟伴随着蛋白质烧焦的恶臭冲天而起。
就在火光亮起的刹那,中间那木架上受刑者痛苦扭曲的脸庞,清晰地映入了魏延的眼中!那张饱经风霜、布满刀疤的脸,魏延至死也不会忘记——汉中之战,血染定军山,正是这个无名的老卒,在乱军丛中将他从死人堆里背了出来,自己却丢了一条胳膊!
老卒的嘴唇在烈焰的炙烤下艰难地翕动着,似乎在无声地呐喊。魏延的视线瞬间被滚烫的液体模糊。五丈原那个萧瑟的秋日骤然在眼前重现:病榻上,丞相枯槁的手死死抓住他,深陷的眼窝里,那双曾洞悉天下大势的眼眸,此刻燃烧着生命最后的火焰,干裂的嘴唇艰难地开合,微弱却清晰的声音穿透了时空,如同洪钟大吕般在他灵魂深处轰然炸响:
> **“血脉……在民心……”**
“民心……民心!”魏延目眦欲裂,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他猛地转身,如同疯虎般冲向最近的一座狼烟台。守烽燧的士兵被他狰狞的面目吓得连连后退。魏延一把夺过士兵手中熊熊燃烧的火把,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戳向烽燧台里堆积的、浸透了火油的狼烟柴薪!
“烧!给老子烧!烧给成都那些狗彘看!”他嘶吼着,声音带着血沫。
“轰——!”
一道粗大无比、裹挟着滚滚黑烟的橘红色火柱猛地从烽燧台口喷薄而出,直冲云霄!紧接着,第二座、第三座烽燧台也被相继点燃!三道巨大的、混合着松脂与某种油脂燃烧异味的烟柱,如同三条狰狞咆哮的黑龙,在凛冽的寒风中疯狂扭动、扶摇直上!刺鼻的焦臭弥漫开来,那不仅仅是狼烟柴薪的味道,其中分明混杂着……人油被焚烧的恐怖气息!
狂舞的火焰和浓烟中,无数尚未燃尽的黑色纸片被热浪卷起,如同绝望的黑色蝴蝶般四散飘飞。其中一片较大的残页打着旋,掠过魏延布满血污和泪水的脸。他清晰地看到上面残留的墨字:“蜀民饿殍录……梓潼县……七百余口……”
那是他派亲兵冒死记录、准备直呈天听的奏报副本。
“烧吧!烧吧!”魏延仰天狂笑,笑声凄厉如夜枭,泪水却混着脸上的血污肆意横流,“把这吃人的江山,都烧个干净!丞相啊……您看见了吗?这就是您要保的……汉室江山!” 他猛地抽出腰间仅剩的半截佩刀,刀锋指向南方阴平的方向,也指向那深不可测的黑暗未来,吼声在冲天的烈焰与狼烟中震荡:
“伯约!这汉家的天……该塌了!我魏延……跟你走!”
烽火熊熊,映照着关楼上下无数张震惊、茫然、最终又陷入死寂绝望的脸。那三道混着人油焦臭的冲天狼烟,是蜀汉帝国垂死前最凄厉的悲鸣,也是旧时代棺椁上,第一枚被点燃的楔钉。焚天的暗流,终于冲破了最后一道堤坝,露出了它吞噬一切的狰狞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