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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州的三月,天朗气清。曾经一下雨便泥泞不堪、车马深陷的官道,如今已被一条笔直、宽阔、平整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灰龙”所取代。这便是以星火堂秘法烧制的水泥铺就的帝国新脉。路面呈现一种沉着的青灰色,坚硬如铁,在春日煦暖的阳光下泛着冷硬而内敛的光泽。车轮碾过,不再有往日的颠簸呻吟,只发出一种低沉、均匀、令人心安的沙沙声,仿佛大地沉稳的脉搏。

驿道两旁,新栽的白杨树苗已抽出嫩绿的叶芽,笔直的行列如同新立的卫兵,沿着灰龙延伸向视野尽头。每相隔一里,便竖着一根新漆的朱红木桩路标,上面用醒目的白漆书写着清晰的里程和方向指示。官道,不再是吞噬旅人精力的畏途,而成了一条坚实可靠的纽带。

此刻,靠近一处岔路口的路边,一个须发花白、满脸深刻沟壑的老农王豁子,正佝偻着腰蹲在坚硬冰冷的水泥路沿上。他粗糙如树皮的大手,紧紧攥着孙子王小石滚烫的小手。孩子约莫七八岁,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蜷缩在爷爷铺开的旧麻布上,呼吸急促而灼热,时不时发出几声难受的呓语。

“大夫…大夫,求您再给看看…” 王豁子的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和几乎要哭出来的哀求,浑浊的眼睛巴巴地望着面前一位身穿青布短衫、背着藤编药箱的年轻医官。医官胸前的补子上,清晰地绣着一个古朴的“惠”字——这是惠民药局的标志。

医官姓孙,正是数月前在首阳惠民局被陈家爪牙堵门的那位孙邈。此刻他神情专注,额角渗着细汗,正小心翼翼地从药箱里取出一个扁平的檀木针盒。打开盒盖,里面整齐排列着数十枚银针,长短粗细不一,在阳光下闪烁着清冷的光泽。最为奇特的是,其中几根稍粗些的银针,尾部并非实心,而是精巧地镂空,形成细小的腔室。

“老丈莫慌,” 孙邈声音温和,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他迅速选定了一根尾端中空的银针,手指捻动间,又从药箱内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瓶。他拔开瓶塞,一股极其浓郁、带着微苦清香的药气瞬间弥漫开来。只见他用一根细如牛毛的银签,蘸取了瓶内些许淡金色的粉末,极其小心地将其填入了选好的那枚银针尾部的空腔之中,动作迅捷而精准。

“此乃星火堂秘制的‘清风散’,专克高热惊风。” 孙邈低声解释,同时手指如电,认准了王小石虎口处的“合谷穴”,以及颈后“大椎穴”。针尖沾了少许烈酒,在孙邈沉稳的手指捻转下,带着那一点秘制药散,瞬间刺入穴位!

王小石身体猛地一抽,发出一声短促的哭叫。王豁子心都揪紧了,死死抓着孙邈的衣角。

然而,几乎是针入的同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凉感,如同细小的溪流,顺着那中空的针尾,随着孙邈精妙的捻转提插手法,丝丝缕缕地渗入了王小石的穴位深处!这清凉感并非仅仅停留在皮肉,而是迅速扩散开来,仿佛在灼热的身体内部投下了一块寒冰。王小石急促滚烫的呼吸,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平缓下来,紧锁的眉头也微微舒展,虽未清醒,但那痛苦的呓语却停止了!

“神…神了!” 王豁子看得目瞪口呆,粗糙的手指颤抖着想去摸摸孙子的额头,又怕惊扰了医官施针。

孙邈全神贯注,手下毫不停歇,又在孩子脚心的“涌泉穴”刺入一枚同样装有药粉的银针。三针下去,不到半盏茶的功夫,王小石脸上的潮红竟褪去了不少,触手的温度也明显降了下来,竟沉沉地睡了过去,呼吸变得均匀绵长。

孙邈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银针一一拔出收好,又用干净的布巾蘸了清水,轻轻擦拭孩子额头的汗珠。

“热暂时退了,但病根未除。” 孙邈收拾着针具,对如释重负又感激涕零的王豁子叮嘱道,“老哥,顺着道旁这些白杨树一直走,” 他抬手指向驿道旁醒目的路标,“往东十里,就是彭城郡新设的惠民药局!那里有坐堂的良医,有充足的平价药材。你赶紧带娃儿过去,抓几副汤药,好生调理几日,切莫耽搁!”

“谢…谢神医!谢青天大老爷!” 王豁子扑通一声跪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对着孙邈和那路标方向连连磕头,语无伦次。这官道,这路标,这神奇的针药,这十里外就能救命的地方…过去想都不敢想!他手忙脚乱地背起依旧昏睡但已不再滚烫的孙子,用麻绳紧紧缚在背上,迈开因激动而有些踉跄的步子,就要沿着那笔直的白杨树列,奔向十里外的希望。

就在这时——

“嗡…嗡…”

一种极其低沉、如同闷雷贴着地面滚过的震颤感,毫无征兆地从水泥官道深处传来!那震动并非剧烈,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仿佛大地深处有巨兽在缓缓苏醒,水泥路面细小的砂砾都在微微跳动!

王豁子和孙邈同时惊愕地抬头,循声望去。

只见驿道西面,视线尽头的地平线上,一道黑色的细线如同涨潮般急速涌来!速度快得超乎想象!眨眼间,那黑线便已清晰——那是骑兵!一支规模庞大、队列异常整齐的轻骑兵!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这支铁流奔袭,竟没有预想中那震耳欲聋、令大地颤抖的万马奔腾之声!马蹄敲击在坚硬的水泥路面上,发出的是一种极其沉闷、极其压抑的“噗噗”声,密集如同暴雨砸在厚厚的皮革上,又像是无数巨大的鼓槌裹着棉布在疯狂擂动!全然不似金属蹄铁撞击石板的清脆爆响!

转瞬之间,铁流已近!

当先一骑,玄甲黑马,身形矫健如豹,正是大将魏延!他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刀锋,控缰的手臂肌肉虬结。他身后的轻骑营骑士,人人精悍,马匹高大神骏,披着轻便但防护严密的链甲。最引人注目的是所有战马的马蹄!那马蹄上并非寻常蹄铁,而是包裹着一种厚实的、颜色深褐、泛着胶质光泽的特殊“蹄套”!正是这星火堂特制的胶皮马蹄套,吸收了绝大部分冲击力,将奔雷般的蹄音化为了诡异的“噗噗”闷响!

骑兵如一股无声的黑色风暴,带着凛冽的杀伐之气,轰然卷过岔路口!高速奔行带起的猛烈气流,如同无形的巨掌,狠狠拍向路旁!孙邈药箱旁小泥炉里熬煮药汤的炭火被瞬间压暗,白色的蒸汽被粗暴地撕扯、打散!王豁子一个趔趄,差点被这狂暴的气浪掀翻在地,慌忙死死抱住道旁的一棵白杨树干才稳住身形,背上昏睡的孙子也被惊醒,发出虚弱的哭声。

风驰电掣!鬼魅无声!这支包裹着星火堂“静蹄”的轻骑营,在崭新的水泥官道上,将速度与隐秘发挥到了极致,如同一柄淬毒的暗刃,瞬间掠过,只留下道旁惊魂未定的行人和漫天扬起的、被胶蹄踏得格外细密的烟尘。

“天爷…” 王豁子望着那迅速消失在东面官道尽头的黑色尾迹,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背上孙子的哭声让他回过神来。他定了定神,想起医官的叮嘱,不敢再耽搁,背紧孙子,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沿着白杨树列,朝着东面惠民药局的方向赶去。

行了约莫三四里,前方官道旁出现了一座新修的亭子。亭子不大,青瓦红柱,样式简洁实用。亭檐下挂着一块木匾,上书两个端正的大字:“义井”。亭子中央,果然有一口新砌的石井,井口围着光滑的青石栏,井轱辘上缠着粗实的麻绳,挂着一个崭新的木桶。几个行商打扮的人正坐在亭中的石凳上歇脚,一边用木瓢舀着清凉的井水畅饮,一边谈笑风生,驱赶着旅途的疲惫。

“嘿,老哥,歇歇脚,喝口水再赶路吧!这井水甜着呢!”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商贩热情地招呼着气喘吁吁的王豁子。

王豁子也确实口干舌燥,腿脚发软,便道了声谢,小心翼翼地将背上的孙子解下,放在亭中干净的石凳上。孩子喝了点水,精神似乎好了些,依偎在爷爷怀里。王豁子自己也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甘冽的井水,一股清凉直透肺腑,浑身的燥热和疲惫顿时消解了大半。他环顾这整洁的义井亭,又想起刚才那平坦坚实、不再吃人的官道,还有那神奇的医官和银针…这一切,都像是做梦。

“瞧见没?老哥,” 那络腮胡商贩用下巴点了点义井亭柱子上一张新贴的、浆糊还没干透的朱砂皇榜,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喜色,“又减啦!商税又减啦!咱们跑小买卖的,好日子要来了!”

王豁子不识字,但“商税”二字他懂,那是压在商人头上的一座山。他凑近些,只见那皇榜字迹工整,盖着鲜红的朝廷大印,旁边一个识字的行商正摇头晃脑地念着:

“…为体恤商旅,繁荣市易,特旨:凡行商小贩,贩货值十贯以下者,所过州府关津,一律免征厘税!贩货值十贯至五十贯者,税减三成!各州府所设‘便民市集’,摊位费再减半!此令即行,诸司凛遵!”

“十贯以下全免!十贯到五十贯减三成!” 络腮胡商贩拍着大腿,兴奋地对王豁子说,“老哥,你是不知道,以往跑一趟,过几个卡子,挣的那点辛苦钱大半都喂了税吏!这下好了!朝廷这是动真格的,给咱们活路啊!” 周围的商贩也纷纷附和,脸上洋溢着真实的喜悦和对新政的感激。

王豁子听得似懂非懂,但他能感受到身边这些商贩发自内心的欢喜。朝廷…好像真的不一样了?

“何止商税!” 另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插嘴道,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神秘,“听说没?朝廷还要在各州府大城,还有像咱们徐州这等紧要地方,建‘忠义祠’和‘英烈祠’呢!”

“忠义祠?英烈祠?” 王豁子茫然。

“是啊!” 货郎来了精神,“忠义祠,供奉的是战场上为国捐躯的将军士兵!英烈祠,供奉的是那些为国为民有大功劳的能人志士,比如造桥修路累死的工匠,防疫治病救了好多人的大夫,甚至…甚至听说种出高产粮食的老农,都有可能进去享香火!死了也有朝廷供着,子孙脸上有光!这才是…这才是让人心甘情愿卖命的道理啊!”

货郎的话,像一道无声的霹雳,猛地劈进了王豁子混沌的心田!为国捐躯的将士有人祭奠?种地的、治病的、做工的…只要有大功劳,死了也能进祠堂享香火?朝廷供着?子孙荣耀?他活了快一辈子,头一回听说这样的事!这和他认知里那个只管收税征粮、高高在上的朝廷,完全不一样!他下意识地搂紧了怀里的孙子,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对那个遥远的洛阳,对那位年轻的储君,生出了一丝模糊的、却无比真切的敬畏和归属感。这水泥路,这义井,这减税的榜文,还有那听都没听过的祠堂…它们像无数点微小的火星,正悄然点燃着王豁子心中那片名为“家国”的、从未真正燃烧过的荒原。

他背起精神好了许多的孙子,再次踏上东去的官道。脚步似乎比刚才轻快了些。前方,一座崭新、规整的院落出现在官道旁,青砖灰瓦,门口悬挂着醒目的“彭城郡惠民药局”的牌匾。院门敞开,隐约可见里面排队候诊的百姓和穿梭忙碌的青衣医士。

而就在药局斜对面,一片开阔的空地上,则是一派截然不同、热火朝天的景象。那里,显然是一座刚刚奠基动工的巨大建筑工地!地基已经挖得很深,巨大的青条石正被喊着号子的工匠们用粗大的绳索和滚木,一点点拖曳到位。工地的围挡上,悬挂着巨大的工程图纸和效果图,吸引了众多路人驻足围观。

王豁子忍不住也凑近了些。只见那图纸上绘制的建筑,巍峨庄重,气势磅礴。主体由厚重的青石砌成基座,高耸的飞檐斗拱如同展开的鹏翼,又似战士不屈的臂膀。正门设计得极其宏大,门楣上预留的位置,清晰地标注着两个尚未镌刻、却已力透纸背的大字——

**忠义祠!**

旁边另一幅稍小的效果图,建筑风格更为沉静肃穆,门楣标注则是:

**英烈祠!**

图纸下方,还有详细的文字说明,阐释着两祠供奉的对象:忠义祠,供奉自开国以来,为国征战、捐躯沙场之忠勇将士,依军功、战役序列牌位。英烈祠,供奉为国为民有卓着贡献之英杰,含大匠、良医、贤吏、义商、乃至有功于农桑、水利之杰出庶民!

夕阳的金辉,慷慨地泼洒在平整宽阔的水泥官道上,为奔驰而过的商队马车镀上流动的金边,也照亮了惠民药局门口排队百姓脸上带着希望的神情。巨大的忠义祠工地上,工匠们依旧在号子声中奋力劳作,巨大的基石在夕阳下泛着沉凝的光泽。

王豁子站在药局门口,看着那热火朝天的工地,又低头看看怀中服了药、已经安稳睡去的孙子。远处官道上,又一支商队摇着驼铃迤逦而来,车轮在水泥路面上发出均匀悦耳的沙沙声。更远处,似乎还有一队包裹着胶皮马蹄、如黑色溪流般无声巡弋的轻骑剪影,马颈上鲜红的缨穗在风中跃动,如同跳动的火焰。

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抚摸着孙子温热的小脸,浑浊的目光越过喧闹的工地,越过官道,望向那轮缓缓沉入地平线的巨大落日。一种从未有过的、沉甸甸却又暖烘烘的东西,悄然填满了他的胸腔。他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他知道脚下的路是实的,路边的井水是甜的,孙子的命是眼前这药局救的,那些战死的、有功的,朝廷没忘记,还给修大祠堂供着…这就够了。

“好…好世道啊…” 他对着那熔金般的落日,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带着浓重乡音的语调,喃喃地吐出几个字。背起熟睡的孙子,他转身,脚步沉稳地迈进了惠民药局那扇敞开的、象征着生机的门。

夕阳的最后余晖,将老人佝偻却透着踏实感的背影,长长地投射在坚硬平整、泛着冷光的水泥路面上,也投映在忠义祠那巨大的、象征不朽的基石之上。这点点星火汇聚的光芒,正悄然燎过帝国的每一寸山河,重塑着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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