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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铜镜里的剃头匠

>我祖传的铜镜里,倒影总比我慢半拍。

>直到那天,镜中人转头对我笑了一下。

>我慌忙请符封镜,夜里却听见镜中传来“笃笃”的叩击声。

>道士说镜中是我的前世怨灵,需以自身血封镜。

>血珠滴上镜面时,镜中倒影突然抓住我手腕:

>“别信他!道士才是鬼!”

>我低头,看见道士衣摆下空荡荡的。

>镜中倒影猛地将我拉入镜中。

>冰冷的手捂住我嘴:“嘘…他听见了。”

>镜外道士的脸贴了上来,衣摆空空荡荡。

>“你终于……认出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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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面磨得发亮的黄铜镜,从我太爷爷起就悬在老店斑驳的墙上,镇着这方寸之地。镜框是沉甸甸的老乌木,刻着些早已模糊不清的缠枝莲纹,边角包着磨损殆尽的铜皮。镜面本身,经年累月的手汗、皂沫和水汽侵蚀,留下大片黄褐的雾斑,像老人眼底挥之不去的翳。

我是剃头匠陈三,守着这间临街的老铺子快二十年了。每日晨起,头一件事就是拧条湿漉漉的抹布,仔细地擦那镜面。指尖触到冰凉滑腻的铜,总带着股说不出的陈腐气。镜子里的人影,无论我如何擦洗,总是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黄翳,模模糊糊,影影绰绰。

怪事,就是这镜中人影闹的。

起初只是细微的错位。我对着镜子剃客人后颈的发脚,手腕转动,刀锋贴着皮肤游走。镜子里,那只握刀的手,动作分明慢了一线。刀光在镜中划过一道虚影,才缓缓追上我真实的动作。又或者,我拧毛巾擦汗,镜中的毛巾却还停留在脸颊,迟滞片刻,才慢吞吞地抹过去。

“邪门……”我低声嘟囔,甩甩头,只当是自己眼花了,或是这老镜子年深日久,水银走了样。

可这“慢半拍”的毛病,非但没消停,反而一天天变本加厉。

那天午后,铺子里没客人,阳光斜斜地穿过蒙尘的窗棂,在磨得发亮的水磨石地上投下几道昏黄的光柱。我百无聊赖,对着铜镜刮自己下巴上那点稀疏的胡茬。刮刀贴着皮肤,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镜子里,我眼神疲惫,嘴角习惯性地向下耷拉着。

就在这时,镜中的那个我,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向上扯了一下。

那绝不是笑!更像是一块僵死的皮肉被无形的线强行吊起,露出一个空洞、扭曲的弧度。镜中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穿透浑浊的镜面,钉在我脸上。

“哐当!”

手里的刮胡刀脱手砸在地上,金属撞击石板的脆响在寂静的铺子里炸开。一股寒气猛地从脚底板窜起,直冲头顶,激得我头皮瞬间炸开!浑身的血都凉了半截!

我像被蝎子蜇了似的猛地向后弹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上,震得墙灰簌簌往下掉。心脏在腔子里擂鼓一样狂跳,撞得肋骨生疼。我死死捂住嘴,才没让那声冲到喉咙口的惊叫迸出来。

镜子!是这镜子!里面那东西……它活了!

铺子里死寂一片,只有我粗重得像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午后的阳光依旧昏黄,却照不暖我浑身透骨的冰凉。我死死盯着那面铜镜,镜子里的倒影此刻也“恢复”了正常,和我一样惊魂未定地靠在墙上,脸上是如出一辙的恐惧。可刚才那一幕,那慢半拍的、诡异的“笑”,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不行!得镇住它!

这念头一旦升起,就再无法遏制。我跌跌撞撞冲出铺子,连门都忘了锁,脑子里只有一个地方——青云观。那是城南香火最盛的道观,观里的张道长,听说是有真本事的。

青云观隐在城南一片老槐树荫里,山门有些破旧,但香火缭绕的气息浓得化不开。我几乎是扑进大殿的,找到那个盘坐在蒲团上的清瘦老道。张道长须发皆白,眼皮耷拉着,听完我语无伦次、带着哭腔的讲述,特别是镜中人对我“笑”的那一节,他耷拉的眼皮猛地掀开一条缝,浑浊的眼珠里精光一闪即逝。

铜镜属阴,年深日久,最易聚邪纳秽。”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镜中倒影慢于本尊,已是阴物寄生、篡夺阳魄之兆!那‘笑’,便是它对你阳气的觊觎,欲取而代之!”他枯瘦的手指捻着稀疏的山羊胡,语气斩钉截铁,“须以‘镇煞封灵符’贴于镜后,断绝其与外界的勾连!此符需用你心头精血为引,方能奏效!”

心头精血?!

我打了个寒颤,但一想到镜中那张扭曲的“笑脸”,恐惧瞬间压倒了犹豫。“好……好!道长,求您赐符!”

张道长没再多言,起身引我进了后殿一间阴暗的静室。他取出一张裁剪成三角形状的深黄色符纸,上面的朱砂符文弯弯曲曲,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异。又拿出一根细长的银针,在烛火上燎了燎。

“伸手。”他命令道。

我哆嗦着伸出左手食指。冰冷的银针瞬间刺入指尖!尖锐的刺痛传来,一滴殷红的血珠迅速在指尖凝成。

“滴在符胆上。”道长指着符纸中央一个扭曲的符文。

血珠落下,瞬间被黄纸吸了进去,留下一个暗红的小点。张道长迅速将符纸折叠成一个更小的三角,递给我,眼神凝重得如同灌了铅:“子时三刻,净手焚香,面朝正北,将此符贴于镜背正中!切记!贴符时需心无旁骛,默念‘敕令封禁’,不可回头,不可应答任何声响!否则……前功尽弃!”

我攥着那枚带着一丝血腥气的三角符箓,如同攥着一块烧红的炭火,指尖的刺痛和心底翻涌的恐惧交织在一起。昏黄的油灯在静室里摇曳,将张道长那张沟壑纵横的脸映得明明灭灭,那双深陷的眼睛在阴影里似乎闪烁着难以捉摸的光。我喉咙发干,只觉得这静室里的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带着香烛和灰尘混合的沉闷气味,几乎让人窒息。

“谢……谢道长!”我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青云观。傍晚的风吹在汗湿的背上,激起一阵阵寒栗。

回到剃头铺,天已擦黑。我反手死死闩上那扇吱呀作响的旧木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大口喘气。铺子里没点灯,只有窗外街面上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勉强勾勒出桌椅、脸盆架的轮廓。那面铜镜,就悬在正对面的墙上,此刻隐在浓重的阴影里,像一个沉默的、窥伺的巨口。

我攥紧了兜里那枚三角符箓,符纸粗糙的边缘硌着掌心,仿佛带着张道长指尖的寒意。符箓上那点暗红的血渍,在昏暗中似乎隐隐透着一股不祥的光。我强迫自己不去看那面镜子,手忙脚乱地在屋子角落翻找,终于摸出半截不知放了多久的线香和一个磕破了边的粗陶香炉。

时间在死寂中一点点爬向子时。我坐在冰冷的板凳上,像一尊僵硬的石雕,竖着耳朵捕捉着铺子内外最细微的声响。远处传来几声模糊的狗吠,更远处有更夫沙哑的梆子声,一下,又一下,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梆子声终于敲过了三更。

子时到了!

我猛地从凳子上弹起来,心脏在腔子里撞得生疼。手指哆嗦着摸出火折子,连划了好几下,才“嗤”地一声引燃了那半截线香。微弱的火苗跳动了几下,一缕青白色的、带着浓郁劣质香料气味的烟雾袅袅升起。

我端着那小小的香炉,强迫自己面朝正北方向——那面铜镜所在的位置。黑暗中,镜子如同一块深不可测的黑冰,散发着无形的寒意。我一步步挪过去,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每一步都格外沉重,仿佛脚下不是坚实的地面,而是随时可能塌陷的薄冰。

站定在铜镜前,冰冷的镜面几乎贴着脸。黑暗中,只能勉强看到自己模糊扭曲的轮廓。我深吸一口气,那浓郁的香烛气呛得喉咙发痒。颤抖的手从怀里掏出那枚三角符箓,指尖触到符纸,竟感觉它微微发烫!

就是现在!

我咬紧牙关,猛地将符箓按向镜子背面那粗糙的木板!就在符箓即将触及木板的一刹那——

“笃…笃…笃…”

三声极其轻微的、带着某种粘稠质感的叩击声,毫无征兆地、清晰地,从镜面……不,是从镜子里面传了出来!

声音不大,却像三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凿穿了我的耳膜,直刺进大脑深处!我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按向符箓的手僵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那声音……就在镜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用指关节,慢条斯理地、一下下地……敲打着镜子的内壁!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水腥和墓土腐朽气息的阴冷气流,毫无征兆地从镜面方向弥漫开来,瞬间包裹了我。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冷汗像无数冰冷的虫子,瞬间爬满了我的额头和后背。

“笃…笃…笃…”

叩击声再次响起,缓慢,清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耐心和……嘲弄。

张道长的警告如同炸雷般在脑中轰鸣——“不可回头!不可应答!”可这声音……就在眼前!就在这该死的镜子里!贴?还是不贴?巨大的恐惧像两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撕扯着我的神经。

我僵立在原地,如同被钉在砧板上的鱼,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和模糊。那“笃笃”的叩击声,如同跗骨之蛆,一下下敲在紧绷的神经上,每一次都让我浑身一颤。镜子里弥漫出的阴冷气息越来越重,粘稠得如同实质,裹在身上,冷得骨髓都在发颤。

符箓!那该死的符箓!

张道长的脸在我混乱的脑海里浮现,他那斩钉截铁的声音如同最后的救命稻草:“……须以你心头精血为引……方能奏效!”

对!血!我的血!

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猛地顶了上来,压倒了那灭顶的恐惧。我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镜子里那东西就要爬出来了!

我猛地将僵在半空的手缩回来,不再试图将符箓按向镜背。另一只手则发疯似的在剃头工具堆里摸索!冰冷的剃刀、剪刀、梳子……指尖终于触到了那熟悉的、细长冰凉的物件——一根备用的缝衣针!

没有丝毫犹豫!我抓起那根针,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扎向自己左手的中指指肚!

“嘶——!”

尖锐的剧痛直冲脑门,比在道观时那一下猛烈十倍!一滴远比之前饱满、颜色也更深沉、几乎发黑的粘稠血珠,瞬间从破口处涌了出来,挂在指尖,像一颗凝固的、不祥的黑宝石。

就是现在!

我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面在黑暗中如同深渊入口的铜镜。镜面映着我扭曲变形的脸,写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疯狂。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颗沉重的血珠,朝着镜面中央,狠狠甩了过去!

啪嗒。

血珠准确地砸在冰凉的铜镜表面,发出一声轻微粘腻的声响。暗红色的液体在黄褐的镜面上缓缓晕开一小片,像一只刚刚睁开的、邪异的眼睛。

就在血珠晕开的刹那!

镜子里,那个一直模糊、迟滞、如同劣质皮影般的倒影,突然活了!

它的动作不再是慢半拍,而是快如鬼魅!一只惨白的手,带着镜面特有的冰冷反光,猛地从镜中探出!不是虚幻的影子!是实实在在的、带着刺骨寒意的实体!

它快如闪电,一把攥住了我刚刚甩出血珠、还未来得及缩回的右手手腕!

那触感!冰冷!滑腻!坚硬!像一条刚从冰河里捞起的、裹满淤泥的铁链!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力道瞬间传来,几乎要将我的腕骨捏碎!

“呃啊——!”剧痛和极致的恐惧让我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魂飞魄散!

紧接着,一个声音,带着强烈的、几乎要冲破镜面的焦急和恐惧,直接在我脑子里炸响,尖锐得如同玻璃摩擦:

“别信他!道士才是鬼!”

这声音……分明就是我自己的声音!却带着一种我从未有过的、撕心裂肺的绝望!

道士是鬼?!

这念头如同惊雷,劈得我脑中一片空白!手腕上的剧痛和冰冷让我下意识地、如同提线木偶般,猛地扭过头,看向门口——张道长就站在那里!不知何时进来的!门闩完好无损!

昏暗中,张道长的脸依旧清癯,眼神却不再是道观里的浑浊凝重,而是一种冰冷的、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贪婪?他的嘴角,似乎正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诡异的弧度。

我的视线,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不受控制地向下移动……

掠过他那身洗得发白的旧道袍……

掠过袍角……

停在了他站立的地方。

道袍的下摆,空空荡荡。

没有脚。

袍角之下,只有一片虚无的黑暗,仿佛他整个人是悬在离地半尺的空中!

“嗬——!”我倒抽一口冷气,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刹那冻结成冰!头皮炸裂般的麻!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

道士……没有脚!

镜中那嘶喊是对的!他……他不是人!

就在这思维彻底凝固、灵魂出窍的万分之一秒!

镜中那只死死攥住我手腕的冰冷鬼手,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恐怖力量!一股沛然莫御的吸力猛地从镜面传来!我整个人如同被卷入巨大的漩涡,身不由己地向前扑去!

“不——!”

凄厉的惨嚎只来得及发出一半,眼前的一切——张道长那张悬在空中的、带着诡异笑容的脸,昏暗的铺子,斑驳的墙壁——瞬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疯狂地扭曲、拉长、旋转!视野被一片急速扩大的、浑浊的黄褐色光芒彻底吞噬!

冰冷!

刺骨的冰冷瞬间包裹了全身!那感觉并非来自外界的低温,而是仿佛有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直接从每一个毛孔狠狠扎进了骨髓深处!

窒息!

粘稠、厚重、带着浓烈水腥和铜锈味道的液体瞬间灌满了我的口鼻!我本能地想要挣扎,想要呼吸,吸入的却只有那令人作呕的冰冷液体!

身体在急速下坠,又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挤压、揉捏!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视线所及,只有一片无边无际、浑浊粘稠的黄褐色光芒在疯狂旋转、流动,如同置身于一个巨大、凝固的琥珀内部!

就在意识即将被这极致的冰冷、窒息和挤压彻底碾碎时——

下坠和旋转猛地停止了。

“噗通!”

一声沉闷的、仿佛隔着厚重水层的声响。我重重地摔在了一片坚硬、冰冷、滑腻的平面上。剧烈的撞击让我眼前金星乱冒,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粘稠冰冷的液体依旧包裹着全身,但那股灭顶的窒息感却诡异地消失了。我发现自己竟然能……呼吸?虽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水腥和金属锈蚀的气味,冰冷的气体刮过喉咙,如同刀割。

我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肺叶都咳出来,吐出的却是冰冷粘稠的黄褐色液体。

“咳咳……咳咳咳……”

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我瘫软在地,浑身湿透,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惊恐地环顾四周。

这是一片……无法形容的空间。

无边无际的昏黄。光线不知从何而来,均匀地弥漫在每一个角落,让一切都笼罩在一种陈旧、模糊、如同褪色老照片般的质感里。脚下是冰冷、光滑、微微反光的平面,像是某种巨大的、凝固的琥珀,又像是……一块放大了无数倍的、污浊的镜面?

我挣扎着想爬起来,手撑在“地面”上,触感冰冷滑腻,清晰地映出自己模糊扭曲的手掌倒影。

镜中世界?!

这个念头让我浑身一颤,寒意更甚。

“别出声……” 一个极轻、极冷,带着强烈紧张感的声音,紧贴着我的后脑勺响起,气息吹拂着我的耳廓,冰得我一个哆嗦!

我猛地回头!

一张脸,近在咫尺!

惨白!毫无血色!湿漉漉的头发紧贴在额角和脸颊,往下滴着浑浊的黄褐色水珠。五官……分明就是我的脸!却像是被水泡过很久,带着一种浮肿的虚胖感。尤其那双眼睛,空洞、疲惫、深陷在发青的眼窝里,里面盛满了和我一模一样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和绝望!

是镜子里那个倒影!那个慢半拍的“我”!

此刻,他就蹲在我身后,一只冰冷滑腻的手死死捂住了我的嘴!那触感,和刚才把我拽进来时一模一样!

他死死地盯着我,惨白的脸上肌肉紧绷,眼神里的恐惧几乎要化为实质。他另一只手指颤抖着,指向我们刚刚“掉”进来的那个方向——那片昏黄空间的“上方”。

我的心脏再次被恐惧攫紧,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艰难地抬起头望去。

上方,那片昏黄混沌的“边界”,如同隔着一层厚重、污浊的毛玻璃。玻璃的那一面……正是我的剃头铺子!

铺子里的景象如同水下的倒影,模糊、晃动、带着波纹。昏暗的光线下,桌椅、脸盆架、挂在墙上的毛巾……一切都蒙着一层不真实的黄翳。

而就在那“毛玻璃”的正中央,紧贴着“镜面”的地方……

一张脸,正死死地“贴”在那里!

是张道长!

他那张清癯的脸被“镜面”挤压得有些变形,五官在污浊的黄光下显得格外狰狞。他浑浊的眼睛瞪得极大,眼白里布满血丝,像两颗蒙尘的玻璃珠子,正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角度,疯狂地转动着,扫视着这片昏黄的“镜中世界”!他的嘴角咧开一个巨大到不自然的弧度,露出森白的牙齿,那表情绝非人类的笑容,而是一种混合着贪婪、焦躁和某种非人饥饿感的狞笑!

更恐怖的是,他整个身体如同壁虎般“贴”在“镜面”上,那身空荡荡的旧道袍下摆,如同两面破败的旗帜,在“镜面”之外……不,在铺子的空气中,无力地、空空荡荡地垂荡着!袍角之下,依旧是那片虚无的黑暗!

他像一只巨大的、没有脚的蜘蛛,扒在那层隔开阴阳的“毛玻璃”上,疯狂地寻找着刚刚落入陷阱的猎物!

“呃……” 极度的恐惧让我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身体控制不住地想要颤抖后退。

“嘘——!” 身后那个“我”的手捂得更紧了,冰冷的手指几乎嵌进我的脸颊。他惨白的脸因极度的紧张而扭曲,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濒死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冰渣子刮过我的耳膜:

“他……听见了……”

话音未落!

镜面之外,那张紧贴着“毛玻璃”的、属于张道长的狰狞鬼脸,疯狂转动的眼珠猛地一定!

那双布满血丝、浑浊不堪的眼睛,如同两盏骤然点亮的地狱鬼灯,穿透了污浊的“镜面”,穿透了昏黄的光线,精准无比地……锁定了瘫软在地的我!

那张咧开的、非人的狞笑,瞬间变得更加巨大、更加扭曲!贪婪的意味浓得如同实质!

他找到了!

巨大的、无声的恐惧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我的天灵盖上!我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张鬼脸在“镜面”上兴奋地扭曲、蠕动,仿佛下一刻就要破“镜”而入!

就在这时,镜中世界,那个死死捂住我嘴的“我”,那张惨白的、属于我的脸上,所有的惊恐、绝望,如同潮水般瞬间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诡异的……平静。

一种洞悉了一切、带着无尽疲惫和……解脱的平静。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捂住我嘴的那只冰冷的手。

然后,他抬起那张和我一模一样的、惨白的脸,空洞疲惫的眼睛,穿透昏黄的光线,迎向镜面外那张属于“张道长”的、贪婪狞笑的鬼脸。

一个极轻、极冷、如同叹息般的声音,在这死寂的镜中世界里响起,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

“你终于……”

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尘埃落定的疲惫。

“……认出我了?”

镜面之外,那张紧贴着“毛玻璃”的、属于“张道长”的鬼脸,狰狞的笑容瞬间凝固、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愕?那双布满血丝、浑浊不堪的鬼眼,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瞪着镜中世界里,那个缓缓站起身来的“我”——那个惨白的、湿漉漉的、本该是他唾手可得猎物的镜中倒影。

“你……你……” 嘶哑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声音,艰难地穿透污浊的镜面,带着极致的错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那声音不再是张道长清癯的腔调,而是某种混杂着金属摩擦和液体冒泡的、令人牙酸的噪音,“……不可能……”

镜中世界,昏黄粘稠的光线下,那个站起来的“我”——我的倒影,惨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浮肿的眼泡下,那双空洞疲惫的眼睛,此刻却沉淀着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穿透了无尽时光的冰冷死寂。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湿漉漉的头发滴着浑浊的黄褐色水珠,落在脚下光滑冰冷的“镜面”上,发出“滴答、滴答”的轻响,在这死寂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

他缓缓地抬起一只同样惨白、湿滑的手。那动作不再迟滞,而是带着一种近乎优雅的、令人心头发毛的流畅。他指向镜面之外,指向那个扒在“毛玻璃”上的、道袍空荡的厉鬼,干裂的嘴唇翕动,声音不高,却如同冰冷的铁锥,狠狠凿穿了两个世界的隔阂:

“四十年了,陈福禄。”

倒影的声音嘶哑,带着水汽浸润的沉闷,每一个字都像从冰冷的河底捞起的石头,砸在凝固的空气里。

“那年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的日子……你在我那碗暖身子的姜汤里,加了什么?”

他的目光穿透污浊的镜面,死死钉在“张道长”那张因惊骇而扭曲的鬼脸上。

“你说隔壁街李掌柜许诺了你十块大洋,只要他铺子里手艺最好的剃头匠——我,陈顺发——再也拿不起剃刀……” 倒影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积压了四十年的滔天怨毒,震得整个昏黄的镜中世界都在嗡嗡作响!

“那碗砒霜下去,我肠穿肚烂,疼得在你这铺子后屋的烂泥地上打滚!指甲抠进泥地里,抠得血肉模糊!喉咙里全是血沫子,想喊,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漏风声!你!陈福禄!我的好师兄!你就蹲在我旁边看着!”

倒影惨白的脸因极致的怨恨而扭曲,浮肿的肌肉抽动着,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仿佛燃烧着来自地狱的业火。

“你看着我一点点断了气!看着我死不瞑目!然后你扒了我的衣裳,把我扔进了后院那口枯井!用石板盖得严严实实!对外说我是失足落水,尸骨无存!你顶了我的名字,占了我的铺子!用我积攒的名声,在这条街上,做了四十年风光的剃头匠!陈顺发!”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捅进瘫软在地的我的心脏!巨大的信息洪流夹杂着滔天的怨气,瞬间将我淹没!我蜷缩在冰冷滑腻的“地面”上,如同被狂风暴雨撕扯的破船,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

陈顺发?陈福禄?师兄?下毒?枯井?!

镜中倒影……是我……不,是四十年前被师兄毒杀、弃尸枯井的剃头匠陈顺发?!而镜面外那个伪装成张道长的厉鬼……是杀了他、顶替他身份、在这铺子里作威作福了四十年的师兄——陈福禄?!

“嗬……嗬嗬……” 扒在镜面上的陈福禄,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吼,那张鬼脸因为被彻底揭穿而扭曲到了极致,怨毒、恐惧、还有被压抑了四十年秘密突然曝光的狂怒,在他脸上疯狂交织!空荡荡的道袍下摆剧烈地抖动起来,如同被狂风吹拂的破布!

“你胡说!!” 他猛地尖啸起来,声音刺耳欲聋,震得污浊的镜面都泛起剧烈的涟漪!“那铺子!那名声!本来就该是我的!是你!是你陈顺发挡了我的路!你该死!你早就该死!!”

尖啸声中,一股前所未有的、狂暴的阴寒之气如同实质的黑色狂潮,猛地从镜面之外爆发!那层隔开阴阳的“毛玻璃”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脆响,蛛网般的裂纹瞬间爬满了整个视野!污浊的黄光疯狂扭曲,镜中世界剧烈震荡!

陈福禄那空荡荡的道袍下摆疯狂搅动,他整个鬼影如同充气般膨胀、扭曲!那张贴满镜面的鬼脸,五官彻底移位,嘴巴裂开到耳根,露出黑洞洞的、深不见底的口腔,里面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怨毒的哀嚎在翻涌!他不再是伪装的道士,而是彻底显露出了积压四十年怨毒的凶戾本相——一个贪婪、嫉妒、残忍到极点的凶灵!

“死!!都给我死!!” 狂怒的咆哮撕裂空间!一只巨大的、由纯粹阴气和怨念凝聚而成的、漆黑如墨的鬼爪,裹挟着刺骨的阴风和无数细小的、扭曲的怨魂面孔,悍然穿透了布满裂纹的镜面!带着毁灭一切的凶戾,朝着镜中世界、朝着刚刚揭露他罪行的陈顺发(我的倒影),狠狠抓来!

鬼爪未至,那恐怖的阴风已如同无数把冰刀刮过!我瘫在地上,只觉得灵魂都要被冻结、撕裂!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

面对这毁天灭地的一爪,镜中的陈顺发——我的倒影,却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惨白的脸上,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那双空洞疲惫的眼睛里,沉淀的死寂如同万载玄冰。

就在那漆黑的、凝聚了四十年怨毒的鬼爪即将撕裂他的瞬间——

陈顺发动了!

他那只抬起、指向陈福禄的惨白手掌,五指猛地张开!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势,没有刺目的光芒。只有一股无声无息、却冰冷到足以冻结灵魂本源的寒意,以他为中心骤然扩散!

嗡——

整个镜中世界的昏黄光线猛地一暗!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强行凝滞!

那只狂暴抓来的巨大漆黑鬼爪,在距离陈顺发身体不足一尺的地方,骤然僵停!爪尖疯狂扭动的怨魂面孔瞬间凝固,发出无声的、惊恐的尖啸!包裹鬼爪的浓郁黑气如同遇到了克星,发出“滋滋”的、仿佛被冻结的声音,迅速变得迟滞、僵硬!

陈顺发张开的五指,对着那只僵停的鬼爪,虚空一握!

“呃啊啊啊——!!!”

镜面之外,传来陈福禄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那声音里充满了无法置信的痛苦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只见那只被无形寒气冻结的漆黑鬼爪,如同脆弱的琉璃,从爪尖开始,寸寸碎裂!崩解!化作无数细小的、漆黑的冰晶粉末,簌簌落下!每一粒粉末里,都映照着一张痛苦扭曲的怨魂面孔!

陈福禄扒在镜面上的庞大鬼影如同遭受重击,剧烈地抽搐起来!那张裂开的巨口发出嗬嗬的漏风声,膨胀的身体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干瘪、萎缩!空荡荡的道袍下摆无力地垂落,他眼中那凶戾贪婪的光芒被极致的痛苦和恐惧彻底取代!

“不……不可能……” 他嘶哑地、带着绝望的哭腔,“你……你怎么会……”

“陈福禄,” 陈顺发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如同万载寒冰在摩擦,“你以为只有你,在等这四十年?” 他那只虚握的手掌缓缓收紧。

随着他的动作,镜面之外,陈福禄那干瘪萎缩的鬼影发出更加凄厉的惨叫!他拼命挣扎,想要脱离镜面,但整个身体仿佛被无形的寒冰枷锁死死焊在了那层“毛玻璃”上!他那身空荡荡的道袍,从下摆开始,一点点凝结出惨白的冰霜!冰霜迅速蔓延,如同活物般向上攀爬,所过之处,道袍连同他虚幻的鬼体,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冻结声!

“当年你毒杀我,弃尸枯井,自以为天衣无缝。” 陈顺发空洞的眼睛里,倒映着陈福禄在冰霜中痛苦挣扎的惨状,没有丝毫怜悯,只有冰冷的审判,“可你忘了,这面镜子……是我师父留下的。它映照的,不只是皮囊。”

他惨白的脸上,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绝非笑容,而是一种比怨毒更深沉、更令人毛骨悚然的……解脱?

“井底的怨气,日积月累……终于有一天,顺着地脉,缠上了这面镜子。” 陈顺发的声音如同梦呓,带着一种非人的空洞,“它成了我的囚笼,也成了我的……眼睛。我看着你,顶着我的名字,用着我的剃刀,在这铺子里,装模作样……整整四十年。”

冰霜已经蔓延到陈福禄的胸口,他挣扎的动作变得极其微弱,只剩下喉咙里发出的、断断续续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嗬嗬声。那双浑浊的鬼眼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哀求。

“你贪图这铺子的风水?贪图这面能聚财纳客的‘宝镜’?” 陈顺发缓缓摇头,湿漉漉的发梢滴落浑浊的水珠,“它聚的,从来不是财气……而是怨气,是我的怨气。你用它招揽顾客,每一分人气,都在滋养我的恨,都在加固这囚禁我的牢笼,也都在……把你,一步步拉向我。”

他那只虚握的手,猛地彻底攥紧!

“噗嗤——”

一声沉闷的、如同朽木被捏碎的轻响。

镜面之外,陈福禄那被惨白冰霜彻底覆盖的鬼影,如同一个脆弱的冰雕,瞬间爆裂开来!

没有血肉横飞,只有漫天飞溅的、漆黑的冰晶粉末!每一粒粉末都在昏黄的光线下闪烁着不祥的微光,里面似乎有无数的怨魂面孔在无声地尖啸、挣扎!这些粉末如同被无形的旋风卷起,疯狂地涌向那布满裂纹的污浊镜面!

“呃啊——!!”

一声更加凄厉、更加绝望、仿佛来自灵魂最深处的惨嚎,从镜面之外传来,又戛然而止!

噗!

如同一个巨大的气泡破裂。

镜面之外,属于剃头铺的景象——昏暗的灯光,斑驳的墙壁,悬挂的毛巾,还有那张狰狞的鬼脸,那身空荡荡的道袍——瞬间如同被投入滚水的油墨画,疯狂地扭曲、拉长、旋转!最终化作一片混沌的、翻涌不休的漆黑漩涡!

漩涡中心,是无数细小的、属于陈福禄的怨魂碎片在绝望地尖啸、旋转,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疯狂地拉扯、撕碎!然后,如同百川归海,被那面布满裂纹的、污浊的铜镜,贪婪地吞噬进去!

哗啦啦——

镜中世界,昏黄的光线剧烈波动,如同沸腾的浑水。脚下光滑冰冷的“地面”剧烈震颤起来。无数细密的、漆黑的冰晶粉末如同黑色的暴风雪,从上方那吞噬了陈福禄的漩涡中心倾泻而下!

粉末带着刺骨的阴寒和绝望的哀嚎,劈头盖脸地砸落。我蜷缩在地,只觉得每一粒粉末落在身上,都像被冰冷的针狠狠刺了一下,带来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无边的恐惧。灵魂仿佛都在这些怨魂的碎片尖啸中被撕扯。

这黑色的“雪”下了很久。

当最后一片漆黑的冰晶落下,融入脚下冰冷的“镜面”,消失不见。上方那翻涌的漆黑漩涡也终于平息,重新凝固成那片污浊、厚重、隔绝一切的“毛玻璃”。剃头铺的景象彻底消失了,镜面之外,只剩下永恒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镜中世界恢复了死寂。昏黄的光线依旧均匀地弥漫着,带着水腥和铜锈的冰冷气息。只是空气中,似乎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那是陈福禄魂飞魄散后,残留的怨毒和恐惧,如同无形的尘埃,沉淀在这片空间的每一个角落。

我瘫在冰冷滑腻的“地面”上,浑身湿透,抖得像一片风中的落叶。大脑一片混沌,巨大的信息量和极致的恐惧冲击,让我的思维完全停滞。陈顺发……陈福禄……四十年的谋杀……顶替……怨气……镜子……囚笼……

这一切,像一个巨大而荒诞的噩梦。

那个惨白的倒影——陈顺发,依旧静静地站在那里。吞噬了陈福禄的怨魂碎片,似乎并未给他带来任何变化。他依旧浑身湿漉漉的,滴着浑浊的黄水,脸色惨白浮肿,眼神空洞疲惫。只是……他身上那股深不见底的怨毒和冰冷,似乎……淡去了一丝?又或者,是彻底沉淀了下去,化为一种更深的、更彻底的死寂。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那双空洞疲惫的眼睛,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终于落在了我的身上。

目光接触的刹那,一股比之前任何寒意都要冰冷、都要沉重的感觉瞬间攫住了我!那不是杀意,而是一种……洞穿一切的、带着无尽疲惫的审视。仿佛我所有的秘密、所有的恐惧、所有身为“陈三”这二十年微不足道的记忆,都在他这空洞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他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件……物品?或者一个……意外的闯入者?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无声的压力碾碎时,陈顺发终于有了动作。

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惨白湿滑的手,指向了我的身后——这片昏黄镜中世界的深处。

我僵硬地、一点一点地扭动脖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目光所及,依旧是那片无边无际的昏黄。光线暗淡,如同凝固的黄昏。脚下光滑冰冷的“镜面”延伸向远方,倒映着上方同样昏黄混沌的“天空”。

但这一次,我看清了。

在视线的尽头,在那片昏黄混沌的边界处……影影绰绰的,似乎……不止一个身影?

距离太远,光线太暗,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有的佝偻着背,如同风干的虾米;有的蜷缩成一团,像被遗弃的破布娃娃;有的直挺挺地站着,如同僵硬的木桩……形态各异,却都散发着一种相同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和死寂。

他们一动不动,如同被镶嵌在昏黄琥珀里的标本。

我的心脏猛地一沉!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

那是什么?!

陈顺发空洞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溪水流过鹅卵石,在这死寂的空间里响起,解答了我无声的惊骇:

“四十年……你以为……只有……我一个……困在这里?”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水汽的粘滞感,每一个字都像在耗尽他残存的气力。

“每一个……被这镜子……‘照’进来的人……都留下了……他们的……‘影子’……”

“陈福禄……只是……撕开了一个……口子……让外面的光……短暂地……透进来过……”

“现在……口子……合上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飘忽。那只指向远方无数身影的手,也无力地垂落下来。他整个身影变得更加虚幻、透明,仿佛随时会融入这片昏黄的光线里。

“你……” 他空洞的目光再次落回我身上,那里面似乎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虚无,“……是新的……‘影子’……”

“影子”二字落下,如同最终的判决。

我瘫在地上,浑身冰冷,连颤抖的力气都失去了。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将我吞没。

新的影子?像那些视界尽头、凝固在昏黄琥珀里的无数身影一样?永远……困在这片死寂、冰冷、只有永恒黄昏的镜中世界?

不!我不要!

求生的本能如同最后的火星,在冰冷的绝望灰烬中猛地爆燃!我挣扎着想爬起来,想冲向陈顺发,想抓住这唯一的“同类”,想嘶吼着问个明白!一定有办法出去!一定有!

然而,就在我试图动弹的刹那——

一股无可抗拒的、源自这片空间本身的冰冷意志,如同无形的枷锁,瞬间降临!

沉重!粘稠!冰冷!

我的身体,如同被瞬间浇筑在万吨水银之中!每一个细胞都被冻结!每一个关节都被焊死!连转动一下眼珠,都变得无比艰难!呼吸变得极其微弱、费力,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水腥和铜锈味,冰冷地刮过喉咙。

我只能维持着瘫软在地的姿势,像一个被随意丢弃的破旧木偶,僵硬地凝固在冰冷光滑的“镜面”上。

视野里,陈顺发那惨白虚幻的身影,如同风中残烛,摇晃了几下,变得更加透明。他没有再看我,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拖着湿漉漉的、不断滴落浑浊水珠的身体,一步一步,向着视界尽头那片聚集着无数凝固身影的昏黄深处走去。

他的背影,在昏黄的光线下,拉出一道长长的、扭曲的、湿漉漉的痕迹。每一步落下,都留下一个浅浅的、浑浊的水印,但很快,那水印就被脚下冰冷的“镜面”无声地吸收、抹去,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越走越远,身影越来越淡,最终,彻底融入了那片昏黄混沌的边界,消失在那些影影绰绰、凝固不动的“影子”之中,再也无法分辨。

镜中世界,再次恢复了绝对的死寂。

只剩下我。

一个凝固的、新的“影子”。

意识是清醒的。甚至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我能“听”到脚下“镜面”深处,仿佛有粘稠的液体在极其缓慢地流动,发出微不可闻的汩汩声。我能“闻”到那无处不在的、冰冷的水腥味和铜锈的金属气息,越来越浓,如同渗入了灵魂。我能“看”到上方那片污浊厚重的“毛玻璃”镜面,隔绝着外界永恒的黑暗。我能“感觉”到这片昏黄空间本身的冰冷意志,如同一个巨大的、活着的琥珀,将我死死地包裹、禁锢。

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永恒的死寂和冰冷。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百年。

头顶上方,那片污浊厚重的“毛玻璃”镜面,毫无征兆地……轻轻波动了一下。

如同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

紧接着,一片微弱的光晕,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穿透了污浊的镜面,渗入了这片昏黄的世界。

那光很淡,带着一种熟悉的、属于剃头铺的……昏黄油灯的颜色?

光晕在污浊的镜面上晕开一小片,像一只刚刚睁开的、浑浊的眼睛。

然后,一个模糊的、晃动的人影轮廓,出现在了那片光晕的中心。

那个人影,似乎正背对着“镜面”,坐在一张椅子上?他(或她)的轮廓,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有些佝偻,微微低着头,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我的心脏,在凝固的胸膛里,猛地、无声地抽搐了一下!

那是……新的……顾客?!

就在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

我的身体,不,是我这具被凝固在镜中世界的“影子”之躯,突然……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

一股冰冷、粘稠、带着强烈水腥气息的力量,如同提线的傀儡师,接管了我的四肢百骸!

我僵硬地、如同生锈的机械般,从冰冷光滑的“地面”上,一点一点地……站了起来。

动作僵硬、迟滞,带着一种非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模仿感。

然后,我“感觉”到自己的“手”抬了起来。一只冰冷、滑腻、仿佛由浑浊黄水凝聚而成的“手”,手中似乎凭空出现了一把……同样虚幻的、闪烁着冰冷寒光的……剃刀?

我无法低头去看。我的“头”被那股力量强行扳正,空洞的、没有焦距的“目光”,穿透昏黄的光线,死死地“盯”着镜面上方那片光晕中模糊晃动的人影轮廓。

就像……就像四十年来,每一个在陈福禄剃刀下坐着的顾客一样。

一股冰冷的、混合着水腥和绝望的“意识流”,如同冰冷的毒蛇,猛地钻入我仅存的清醒意识深处,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

“时辰……到了……”

“该……剃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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