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桓的手掌宽厚而粗糙，指腹间布满经年累月留下的硬茧和细碎伤痕，此刻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轻柔，覆盖在兔子玩偶那柔软得近乎虚幻的粉色绒毛上。每一次指尖的微微移动，都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谨慎，仿佛那毛茸茸的触感不是来自一个玩偶，而是连接着某个早已被岁月尘封、脆弱易碎的旧梦——那个小小的、会跟在他身后奶声奶气喊“哥哥”、摔倒了也只对他伸出小手的蝶儿。
他低垂着头颅，浓密的眼睫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深重的阴影，遮挡住眼底翻涌的、几乎要决堤的潮水。下颌线依旧绷得死紧，像在对抗一场无声的风暴。整个大厅灯火通明，暖意融融，他却仿佛独自置身于一个无形的、冰冷的茧中，只有掌心下那点毛茸茸的、带着童真气息的温度，是唯一真实的连接。
芽芽歪着小脑袋，大眼睛一眨不眨地观察着这位沉默的新舅舅。她似乎能感受到那巨大身躯里压抑的沉重和悲伤，小脸上纯粹的快乐里掺进了一丝懵懂的担忧。她想了想，忽然松开抱着兔子玩偶的手（反正舅舅的手在保护着兔兔了！），小小的身体像只灵活的小松鼠，哧溜一下从沙发上滑下来，光着脚丫啪嗒啪嗒地跑到客厅角落那个巨大的玩具收纳箱前。
“桓舅舅，等等芽芽！”她脆生生地喊了一句，声音在安静的大厅里格外清晰。
贺兰桓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却没有抬头，只是那只抚摸玩偶的手，停顿了一下。
昔昔和笙笙也被妹妹的动作吸引了注意力，好奇地看着她费力地掀开收纳箱的盖子，小小的身子几乎要探进去翻找。
“找到啦！”芽芽欢呼一声，从箱子里拖出一个对她来说略显庞大的东西——那是一个用彩色塑料积木歪歪扭扭搭成的“城堡”，结构松散，摇摇欲坠，一看就是出自孩童稚嫩的手笔。城堡顶上，还用胶带粘着一个纸片剪成的歪歪扭扭的“王冠”。
芽芽抱着她的“城堡”，像抱着稀世珍宝，吭哧吭哧地跑回沙发边。她将城堡小心翼翼地放在贺兰桓脚边的地毯上，然后仰起小脸，大眼睛亮晶晶地，带着一种献祭般的郑重：“桓舅舅，你看！这是芽芽的公主城堡！送给舅舅住！”
她伸出白嫩的小手指，认真地指着城堡的“门”：“这里，是舅舅的房间！”又指向一个用蓝色积木搭的、勉强算个形状的“塔楼”，“这里，给舅舅放……放舅舅的剑！”她记得桓舅舅很高，像故事里的大英雄，大英雄都是有剑的。最后，她指着那个歪歪扭扭的纸片王冠，小脸因为兴奋和认真而红扑扑的：“这个王冠，给舅舅戴！桓舅舅是最大的英雄国王！”
童言无忌，充满了天马行空的想象和最纯粹的、想要把最好的东西都捧给这个让她莫名心疼的新舅舅的愿望。
贺兰桓的呼吸彻底停滞了。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视线先是落在那座摇摇欲坠、却凝聚着孩子全部心意的“城堡”上，每一个歪斜的积木，都像一根小小的针，刺破了他坚硬外壳下最柔软的地方。然后，他的目光，一寸一寸地，移到了芽芽脸上。
那张酷似蝶儿幼年的小脸上，此刻洋溢着毫无保留的、灿烂到炫目的笑容。那双眼睛，清澈见底，如同最纯净的湖泊，倒映着水晶吊灯的光芒，也倒映着他此刻狼狈不堪的身影。那里面没有一丝杂质，只有全然的信任、分享的喜悦，和一种想要驱散他所有阴霾的、笨拙却无比真诚的努力。
没有算计，没有怜悯，没有他早已习惯的世情冷暖。只有最原始、最温暖的赤子之心。
那根一直死死绷紧的弦，在芽芽这毫无保留的“献城”之举下，终于，“铮”的一声，彻底断裂了！
一直强行压抑在胸口的巨大酸楚和失而复得却又被粗暴撕裂的痛楚，如同被解开了封印的洪水，瞬间冲垮了贺兰桓所有的防御！那股汹涌的热流不再仅仅冲向眼眶，而是猛烈地撞击着他的五脏六腑，让他高大的身躯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他猛地闭上眼，试图阻挡那即将奔涌而出的泪水，可滚烫的液体却如同决堤的洪流，根本无法遏制，大颗大颗地、沉重地砸落下来，顺着他刚毅却脆弱的脸颊，砸在他覆盖在兔子玩偶脑袋的手背上，也砸在脚下柔软的地毯上。
没有声音。只有压抑到极致的、沉重的呼吸声，和那无声滚落的泪珠。
“舅舅……”芽芽被贺兰桓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吓到了，小脸上的笑容僵住，大眼睛里迅速蒙上了一层水汽，声音带着不知所措的颤抖，“舅舅不哭……是不是……是不是城堡不好？芽芽重新搭一个更好的……”
她慌乱地伸出小手，踮起脚尖，想要去够贺兰桓的脸，想替他擦掉那些让她心慌的眼泪。
那只带着奶香、柔软温热的小手，终于笨拙地、轻轻地触碰到了贺兰桓冰冷濡湿的脸颊。
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却像一道撕裂厚重乌云的光，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瞬间贯穿了贺兰桓被冰封的灵魂！
他猛地睁开眼！那双曾经布满血丝、盛满暴戾和痛苦的深邃眼眸，此刻被汹涌的泪水彻底洗过，只剩下一种被巨大暖流冲击后的、近乎失焦的空茫和脆弱。所有的盔甲，所有的防备，所有的仇恨与不甘，在这一刻，被这双小小的手和那双酷似蝶儿、却只盛满纯粹关爱的眼睛，彻底击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