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份的风裹着碎雪,打在沈家主宅的琉璃瓦上,簌簌作响。
沈梦雪站在回廊尽头,黑色长风衣的下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将身形裹得愈发单薄。
三个月来,她的衣柜里只剩下黑——黑色长裙、黑色斗篷、黑色长靴,仿佛要将自己融进这无边无际的寒冬里。
走动时,臀部的旧伤被新伤牵扯,钝痛顺着脊椎往上爬,像有条冰冷的蛇在骨缝里钻。
她却连眉峰都没动一下,只是抬手将被风吹乱的长卷发别到耳后,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
伶儿端着药碗从对面走来,看到她时脚步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心疼,却不敢多问,只低声道:“小姐,该上药了。”
沈梦雪没应声,转身往房间走。
药味混着血腥味,早已成了这三个月来最熟悉的气息。四哥的玄铁鞭总带着淬过冰的寒气,落在皮肉上先是灼痛,接着便是麻木,旧伤叠新伤,连最好的金疮药都难以彻底愈合。
可她从没想过认错,每次四哥问“还跑不跑”,她都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紫色瞳孔里像结了层冰。
“小姐,趴着吧。”
伶儿掀开她的黑色裙摆,看到那些纵横交错的疤痕时,指尖还是忍不住发颤。
新伤是紫红的,旧伤是暗沉的,层层叠叠,像幅狰狞的画。
药膏抹上去时,沈梦雪的身体会极轻地颤一下,却始终没哼过一声,只是望着窗外飘落的雪,眼神空茫。
没人知道她的伤。
朋友们只当她偏爱黑色,三哥还打趣说“我们梦雪这是要走暗黑系风格”;
父亲沈磊看她的眼神依旧带着掌控欲,却没察觉她裙摆下的溃烂;
就连最细心的顾晏之,也只当她是最近心情不好,话少了些。
只有在深夜,沈梦雪才会瞬移到那栋法式别墅外。
一月份的庭院积了层薄雪,米白色的石材在雪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比沈家的琉璃瓦多了几分人间的暖意。
她总能看到周既明。
他不知从哪弄来顶兔子形状的毛线帽,耳朵耷拉着,衬得他小麦色的脸多了几分憨态。
他总蹲在客厅的地毯上,面前摆着个摇铃,逗着怀里的周瑾昭。
“暖暖,叫爸爸。”
他晃了晃摇铃,铜铃的脆响里,周瑾昭咯咯地笑,小短腿蹬着粉色的连体衣,像只刚出壳的小鸡。
“爸……爸……”
她的声音还带着奶气,含糊不清,却足够清晰。
周既明立刻乐得露出牙齿,在她脸上亲了口,胡子茬蹭得小家伙直躲。
董飒然端着果泥从厨房出来,看到这一幕,笑着嗔怪:“别逗她了,刚吃完奶,小心吐奶。”
她走到周既明身边,接过周瑾昭,指尖在她软乎乎的脸颊上轻轻点了点,“暖暖,叫妈妈。”
“妈……妈……”
周瑾昭的小手抓住董飒然的头发,眼睛亮晶晶的,像盛了两捧雪光。
沈梦雪站在窗外的雪地里,黑色斗篷落了层白,睫毛上也沾了细碎的冰晶。
她看着周瑾昭被逗得直拍小手,突然听到董飒然说:“暖暖,还记得姐姐吗?就是给你起名字的那个漂亮姐姐。”
周瑾昭的大眼睛眨了眨,突然含糊地吐出两个字:“姐……姐……”
声音轻得像羽毛,却精准地落在沈梦雪心上。
她的指尖在斗篷口袋里攥紧,那里放着块给周瑾昭买的长命锁,银质的,刻着“瑾昭”二字,还没找到机会送出去。
周既明愣了一下,随即大笑:“她还记得!暖暖真聪明!”
他把兔子帽摘下来,扣在周瑾昭头上,“等天气暖和了,爸爸带你去找姐姐好不好?”
沈梦雪悄悄后退了几步,踩在雪地里的脚步声被风吞没。
臀部的旧伤又开始疼,比四哥的玄铁鞭更磨人,却带着点奇异的暖意。
瞬移回沈家时,她正落在四哥的书房外。
玄铁鞭抽打皮肉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夹杂着某个暗卫压抑的痛呼——四哥的脾气越来越坏,尤其是在她屡次“夜不归宿”之后,总爱拿别人撒气。
沈梦雪面无表情地走过,黑色斗篷的下摆扫过走廊的栏杆,留下一串冰冷的痕。
她知道,今晚等待她的,依旧是熟悉的疼痛。
可她的脚步没停,心里反复回响着那个奶声奶气的“姐姐”。
周瑾昭。
要快点长大啊。
长成和这寒冬,和这沈家,都不一样的样子。
回到房间时,伶儿已经备好了药。
沈梦雪趴在地毯上,听着窗外的风雪声,第一次觉得,那些反复叠加的伤痛里,似乎也藏着点值得忍耐的东西。
黑色长裙的裙摆扫过回廊的青石地,带起细碎的尘埃。
沈梦雪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臀部的伤又被撕开了,是今早四哥用藤条抽的,比玄铁鞭更疼,伤口浅却密,像撒了把盐在溃烂的皮肉上。
“小姐,布小姐派人送了些葡萄来。”半夏捧着个水晶果盘,看到她时眼神闪了闪。
布思瑰总爱送些酸溜溜的葡萄,说是“给你开开胃”,其实是知道她胃不好,酸的东西能刺激食欲。
沈梦雪没接,只是淡淡道:“放着吧。”
她的长卷发垂在胸前,遮住了半张脸,没人能看到她紧抿的唇——藤条抽在皮肉上的闷响还在耳边回荡,四哥最后问她“知不知错”,她依旧没应声,直到意识被疼得模糊。
回到房间,伶儿正跪着铺新的绒毯,看到她进来,慌忙起身:“小姐,今天的药温着呢。”
药碗放在矮几上,黑褐色的药膏散发着浓重的苦味,是四哥特意让人调制的,说是“好得快”。
沈梦雪趴在毯上,黑色裙摆被伶儿轻轻掀起。
新旧伤痕在苍白的皮肤上交织,新伤是鲜红的檩子印,旧伤是暗沉的疤痕,连药膏都难以完全覆盖。
伶儿的指尖沾着药膏,触到伤口时,她的身体会极轻地颤一下,却始终没出声,只是望着窗台上那盆快要凋零的兰花。
“布小姐说,下个月想约你去摘草莓。”伶儿试图找些轻松的话题,药膏抹在伤口上,泛起细密的疼。
“不去。”沈梦雪的声音很轻,目光落在窗外——雪停了,阳光透过云层,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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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瞬移到法式别墅时,沈梦雪的黑色斗篷上沾了层薄冰。
客厅的暖光从窗帘缝里漏出来,她刚站稳,就听到里面传来周既明的笑声,还有周瑾昭咿咿呀呀的叫喊。
她凑到窗边,看到周既明趴在地毯上,屁股上还套着个粉色的屁帘,是董飒然织的,上面绣着只小熊。
周瑾昭穿着红色的连体衣,像个小肉球,正摇摇晃晃地往他背上爬,嘴里喊着:“骑……骑……”
“哎哟,我的小祖宗。”
周既明故意夸张地叫着,却一动不动,任由她抓住自己的耳朵,“坐稳咯,爸爸要开跑啦!”
他手脚并用地在地毯上爬,周瑾昭笑得咯咯响,小奶音喊着:“快……快……”
董飒然靠在沙发上,手里织着毛衣,看着他们父女俩闹,嘴角的笑意温柔得能滴出水。
“慢点,别摔着她。”她时不时叮嘱一句,目光落在周瑾昭的小短腿上——那孩子长得快,三个月不见,已经能扶着东西站稳了。
沈梦雪站在窗外,看着周瑾昭从周既明背上滑下来,跌坐在地毯上,不仅没哭,还抓起旁边的毛绒兔子往嘴里塞。
周既明连忙把兔子抢过来,在她屁股上轻轻拍了下:“脏不脏?”
“爸……爸……坏……”周瑾昭皱着小眉头,奶声奶气地控诉,却伸手抓住他的衣袖,往他怀里钻。
“不气不气,爸爸错了。”周既明连忙把她抱起来,用胡茬蹭她的脸,换来一阵咯咯的笑。
沈梦雪的指尖在斗篷口袋里摩挲着——那里放着支银制的长命锁,是她让人特意打造的,锁身刻着缠枝莲纹,背面是“瑾昭”二字。
她本来想放在门口就走,可看着里面的热闹,脚步却像被钉住了。
“暖暖,叫姐姐。”董飒然突然开口,接过周瑾昭,指着窗外的方向,她知道沈梦雪大概率在,“姐姐来看你了。”
周瑾昭的大眼睛眨了眨,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来,虽然看不到人,却清晰地喊出了两个字:“姐……姐……”
声音比上次更清楚,像颗小石子投进沈梦雪的心湖,漾开圈圈涟漪。
她往后退了退,将长命锁放在门口的鞋柜上,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瞬移回沈家时,臀部的伤又开始渗血,染红了黑色的裙摆。
四哥的书房还亮着灯,玄铁鞭挂在墙上,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她知道,明天等待她的,依旧是熟悉的疼痛。
可她躺在冰冷的床上,摸着口袋里那枚没送出去的长命锁,第一次觉得,那些反复撕裂的伤口里,似乎也藏着点什么。
不是疼痛,也不是麻木,而是一种极淡的、像初春嫩芽般的东西。
周瑾昭。
要快点长大啊。
等你会跑了,姐姐就带你去看真正的春天。
她闭上眼,窗外的月光落在她脸上,带着点久违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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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哥的车刚驶出沈家大门,沈梦雪就消失在了回廊尽头。
瞬移的白光落在法式别墅的庭院里时,正赶上周瑾昭在草坪上学走路。
她穿着鹅黄色的连体衣,像颗滚圆的柠檬糖,摇摇晃晃地扑向廊下的沈梦雪,嘴里喊着:“姐……姐……”
沈梦雪下意识地张开手臂,小家伙正好撞进她怀里,带着股奶香的热气扑在她颈间。“慢点。”
她的声音放得很轻,指尖拂过周瑾昭柔软的胎发——几天没见,这孩子的头发长密了,像匹黑色的绸缎。
“要……秋千……”周瑾昭搂着她的脖子,小短腿蹬着她的腰,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院子里的秋千。
那是周既明用橡木做的,沈梦雪上次来,悄悄用浅蓝色的蕾丝和珍珠串装饰了绳结,阳光照上去,像挂了串星星。
沈梦雪抱着她走到秋千旁,自己先坐上去,再把小家伙放在腿上。
她今天穿了件黑色的针织衫,袖口绣着暗纹的银线,是九哥送的生日礼物,柔软的面料正好衬着周瑾昭的小身子。
“抓好了。”她轻轻晃了晃,秋千绳上的珍珠发出细碎的响。
周瑾昭笑得咯咯响,小手紧紧抓住沈梦雪的衣襟,偶尔偷偷揪她的长卷发。
发尾的卷度是新烫的,带着自然的弧度,扫过小家伙的脸颊时,她会偏过头去蹭,像只撒娇的小猫。
“雪艳,吃点水果。”周既明端着果盘从屋里出来,盘子里的草莓红得发亮,蓝莓像颗颗小蓝宝石。
他看到秋千上的两人,脚步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笑意——雪艳这姑娘总是淡淡的,可一碰到暖暖,眼神里的冰碴子就像化了似的。
沈梦雪腾出一只手,拿起颗草莓。
阳光透过她的指缝落在周瑾昭脸上,小家伙突然张开嘴,“啊”了一声,显然是要吃。
沈梦雪把草莓递到她嘴边,看着她小口小口地啃,果汁沾了满下巴,像只偷喝了果酱的小松鼠。
“暖暖越来越能吃了。”周既明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看着女儿的眼神满是宠溺,“昨天飒然给她做了草莓蛋糕,她一个人吃了小半块。”
沈梦雪的动作顿了顿。
草莓蛋糕,雪辞也总给她做,只是她胃不好,每次只能吃一小口。
她低头看着怀里的周瑾昭,突然觉得,能无所顾忌地吃喜欢的东西,也是种奢侈。
“姐……姐……高……”周瑾昭吃完草莓,拍着小手要荡秋千再高些。
沈梦雪依着她的意思晃得快了点,裙摆扫过草坪,带起几片嫩绿的草叶。
周既明看着她们,突然说:“雪艳,下个月暖暖周岁,你要是有空……”
“有空。”沈梦雪打断他,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周既明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那太好了,飒然说要给暖暖做个很大的蛋糕。”
秋千慢慢停下来,沈梦雪抱着周瑾昭站起来,小家伙的头靠在她肩上,已经有点困了,嘴里还含混地念着“姐姐”。
阳光落在她们身上,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幅被熨帖的画。
沈梦雪知道,这样的时光很短暂,四哥回来后,等待她的依旧是玄铁鞭和藤条,是黑色裙摆下永远愈合不了的伤。
可她看着怀里熟睡的周瑾昭,闻着空气里的草莓香,突然觉得,那些疼痛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
至少,她有地方可以来,有个人可以抱,有个名字可以让她在冰冷的沈家夜里,悄悄念出声。
周瑾昭。
要一直这么暖下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