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刮在大观园的窗纸上,发出“呜呜”的声响。宝玉从蘅芜苑回来,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园子里的花都谢了,草木也枯了,连平日里最热闹的藕香榭,也只剩下空荡荡的石凳,风一吹,尘土漫天飞。
“爷,您慢点。”袭人连忙扶住他,见他脸色惨白,嘴唇发青,心里咯噔一下,“您这是怎么了?”
宝玉摇摇头,说不出话。他刚才在蘅芜苑外,听见宝钗的丫鬟莺儿在哭,说宝姑娘被薛大奶奶(夏金桂)骂了,就因为给香菱多夹了一筷子菜。他想进去看看,却被婆子拦了,说“大奶奶吩咐了,宝姑娘身子不适,不见客”。
回到怡红院,宝玉一头栽倒在床上,浑身滚烫,胡话连篇,净是些“林妹妹别走”“香菱姐姐别怕”之类的。
这下可急坏了贾母和王夫人,连忙请了太医院的太医来看。太医诊了脉,说是“忧思过度,邪气入体”,开了方子,嘱咐要静养,切不可再劳心。
消息传开,园子里的姐妹都来看望。探春刚从婆家回来省亲,提着一篮新摘的橘子,坐在床边,给宝玉剥橘子,眼泪掉在橘子皮上:“宝二哥,你可得好好的,不然我在那边,也不安心。”
惜春也来了,穿着件月白僧衣,手里捻着串佛珠,默默坐在角落,念了几句经,又默默走了。她早已看透了这红尘,只是看着宝玉,终究还是动了恻隐之心。
史湘云哭得最凶,拉着宝玉的手,哽咽道:“宝哥哥,你怎么说病就病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告诉我,我去骂他!”
连一向不大来往的邢夫人,也打发人送来了补品。整个贾府,像被一块巨石投入,掀起层层涟漪。
可宝玉左等右等,始终没等来宝钗。他心里犯嘀咕,拉着莺儿问:“你家姑娘呢?怎么没来?”
莺儿眼圈一红,低下头:“姑娘……姑娘被大奶奶缠住了,走不开。”
“大奶奶?哪个大奶奶?”宝玉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就是我家大爷新娶的夏大奶奶。”莺儿声音小得像蚊子哼,“那位奶奶性子烈,一进门就把家里搅得天翻地覆,连老太太都得让她三分。姑娘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既要劝着大爷,又要顺着大奶奶,累得很。”
宝玉这才想起,薛蟠前几日娶了个媳妇,姓夏,是户部尚书的女儿,听说生得美貌,性子却像烈火。他心里一沉,想起香菱——香菱是薛蟠的妾,夏金桂来了,她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香菱姐姐呢?她还好吗?”宝玉急道。
莺儿叹了口气:“还能好吗?大奶奶天天找她的茬,姑娘护着她,才没受太大委屈,可也……也够呛。”
宝玉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了,闷得发慌。他想起香菱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想起她跟着黛玉学诗的认真模样,心里暗暗祈祷,希望她能平安。
可他不知道,此刻的薛家,正上演着一场无声的闹剧。
夏金桂坐在上首,手里把玩着一支金簪,斜眼看着站在底下的香菱,嘴角带着一丝嘲讽:“你就是香菱?”
香菱低着头,小声应道:“是。”
“香菱?这名字是谁给你起的?”夏金桂挑眉,“听着就俗气,像路边的野草。”
香菱不敢顶嘴,只是说:“是……是 former 大爷给起的。”
“ former 大爷?他懂什么?”夏金桂冷笑,“从今天起,你就叫秋菱吧。秋天的菱角,好歹还有点滋味。”
香菱心里一紧,她喜欢“香菱”这个名字,这是她和黛玉、和诗的连接。可她看着夏金桂那副不容置疑的模样,只能咬着牙,应道:“是,谢大奶奶赐名。”
夏金桂满意地笑了,她要的就是这种掌控感,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家,现在她说了算。
宝玉病了几日,稍微好转些,就挣扎着起来,想去看香菱。刚走到角门,就见袭人慌慌张张地跑来:“爷,不好了,二姑娘……二姑娘嫁了!”
“什么?”宝玉愣住了,“嫁给谁了?这么快?”二姑娘是指迎春,他前几日还听说,她的婚事还没定下来。
“嫁给了孙绍祖,就是那个指挥使之子。”袭人叹了口气,“听说……听说那位孙公子,名声不怎么好,脾气也暴躁。”
宝玉只觉得天旋地转,迎春虽然懦弱,却心地善良,怎么就嫁了这么个人?他想起小时候,迎春总把攒下的零花钱分给大家买糖吃,想起她下棋时那副慢吞吞的样子,心里一阵发酸。
“我要去送送她!”宝玉转身就往大门跑。
“爷,来不及了!”袭人拉住他,“花轿已经出城了。”
宝玉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地上,眼泪掉了下来:“我怎么就错过了……我怎么就错过了……”他连迎春最后一面都没见到,这个总是安安静静的姐姐,就这么嫁了,嫁去了一个未知的火坑。
这场错过,像一根刺,扎在宝玉心上,让他的病又重了几分。
而夏金桂,见宝玉没来看香菱,心里更得意了,觉得自己的威慑起了作用。她看香菱越来越不顺眼,尤其是见薛蟠对香菱还有几分旧情,更是妒火中烧,暗暗打定主意,要除掉这个眼中钉。
这日,夏金桂故意把一支金簪藏在香菱的枕头底下,然后大喊大叫,说自己的金簪丢了。薛蟠不问青红皂白,就认定是香菱偷了,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
“我没有!”香菱捂着脸,眼泪掉了下来,“我真的没有偷!”
“不是你是谁?”夏金桂在一旁煽风点火,“整个家里,就你最可疑!平日里看着老实,没想到手脚这么不干净!”
薛蟠本就被夏金桂挑唆得一肚子火,听她这么一说,更是怒不可遏,抓起身边的藤条,就往香菱身上抽去。
“不要打了!我真的没有!”香菱哭喊着,躲闪着,可藤条还是一下下落在她身上,疼得她几乎晕厥。
宝钗听到动静,连忙赶来,拦住薛蟠:“哥哥,你别打了!有话好好说!”
“好好说?她偷了金桂的簪子,还敢狡辩!”薛蟠怒吼。
宝钗知道香菱的为人,绝不可能偷东西,定是夏金桂设的圈套。可她看着薛蟠暴怒的样子,看着夏金桂得意的眼神,只能叹了口气,对香菱说:“秋菱,你先认个错,这事以后再说。”
香菱看着宝钗,又看看夏金桂,心里彻底凉了。她知道,在这个家里,没有人会相信她。她咬着牙,没再说话,只是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掉。
这顿打,把香菱彻底打垮了。她本就身子弱,经这么一折腾,一病不起,躺在床上,高烧不退,嘴里胡话连篇,喊的都是“我没有偷”“林姑娘救我”。
宝钗请了太医来看,可香菱的心气已经没了,再好的药也无济于事。她的身子一天天衰弱下去,脸色苍白得像纸,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宝玉听说香菱病了,急得不行,不顾自己还没痊愈,就往薛家跑。他赶到时,香菱已经快不行了,躺在床上,气若游丝。
“香菱姐姐……”宝玉走到床边,轻声喊道。
香菱缓缓睁开眼睛,看到是宝玉,嘴角露出一丝微弱的笑意:“宝二爷……”
“你别说话,好好养病。”宝玉握住她的手,那手冰凉刺骨。
“我……我想林姑娘了……”香菱的声音越来越低,“我还没……还没学会做诗呢……”
宝玉的眼泪掉在她的手背上,滚烫滚烫的。“我替你告诉她,等你好了,让她教你,教你一辈子。”
香菱笑了,笑得很轻,很轻,然后慢慢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香菱姐姐!”宝玉失声痛哭,他又失去了一个朋友,一个像花一样温柔的朋友。
夏金桂听说香菱死了,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说:“死了也好,省得碍眼。”
宝钗却哭了,她觉得对不起香菱,如果自己再强硬些,或许就能护住她。可她也知道,在夏金桂的算计和薛蟠的糊涂面前,她的力量太微弱了。
宝玉把香菱的死讯带回大观园,姐妹们都很伤心。黛玉听了,更是哭了好几场,她想起和香菱一起论诗的日子,觉得像一场梦。
大观园里,又少了一个鲜活的身影。迎春远嫁,香菱惨死,探春远在海外,惜春一心向佛,黛玉病体缠绵,宝钗深陷囹圄……曾经热热闹闹的大观园,如今只剩下一片萧条。
宝玉站在沁芳闸边,看着潺潺的流水,心里空落落的。他不知道,这样的离散,还会持续多久,也不知道下一个离开的,会是谁。
秋风依旧刮着,卷起地上的落叶,像在为逝去的芳魂送行。大观园的诸芳,就像这落叶一样,在时代的狂风中,纷纷扬扬,四散飘零,再也回不到曾经的枝头。
宝玉捡起一片枯黄的叶子,紧紧攥在手里,仿佛这样就能抓住那些逝去的时光。可他知道,一切都晚了,该走的,终究还是走了,只留下他一个人,在这空荡荡的园子里,独自悲伤。
夜色渐深,大观园里的灯一盏盏熄灭,只有怡红院的灯还亮着,像一颗孤独的星,在无边的黑暗中,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宝玉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月色,想起香菱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想起迎春慢吞吞的样子,眼泪无声地滑落。
大观园的繁华,终究是一场梦。梦醒了,人散了,只剩下无尽的悲凉和思念,在这秋风中,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