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里死寂得吓人。
门洞外那沸腾的黑暗,像是被刚才那一道突如其来的锐利金光狠狠烫伤了,不甘地翻滚、收缩着,最终退到了院墙更深的阴影里。但那饱含怨毒和毁灭的低沉嘶吼,如同跗骨之蛆,依旧在寒风中时断时续地传来,刮擦着每个人的神经。
它没走。它在舔舐伤口,积蓄着更狂暴的怒火。
我瘫坐在冰冷泥泞的地上,半边身体像是被无数根冰针反复穿刺,蚀骨的阴寒和另外两股狂暴力量撕扯的余痛,混合着左手无名指根那深入骨髓的灼烫钝痛,一波波冲击着摇摇欲坠的意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土腥气,扯得肺管子生疼。
刚才那一下,用戒指引出的金光,几乎抽干了我最后一点力气。右臂撑着地,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冷汗混着血污,顺着额角、鬓发往下淌,滴落在江屿冰冷灰败的脸上。
他的脸,离我那么近。惨白得像刷了层劣质的石灰,嘴唇干裂乌紫,凝固的血沫和黑色的污迹糊在嘴角、下颌。那双曾盛满暴戾和执拗的眼睛,此刻紧紧闭着,长而密的睫毛上,凝结的血珠和冰霜在微弱的天光下,折射出一点死寂的光。
只有我死死按在他胸口致命贯穿伤上的右手掌心,还能感受到一丝极其微弱、极其艰难的搏动。
咚…咚…
间隔长得让人心慌,每一次微弱地震颤,都像是这颗顽强的心脏在万丈深渊的边缘,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上挣扎着跳动一下。
“戒指…在呢…”我嘴唇哆嗦着,声音嘶哑得几乎发不出调,把脸贴在他冰冷的颊边,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几个破碎的气音,像是在说给他听,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你…答应的…扯证…还没…还没…”
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滚烫的,砸在他冰冷的皮肤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迹。左手无名指根那枚糊满血污泥浆的戒指,硌得生疼,那股灼烫感似乎因为刚才的爆发,暂时蛰伏了下去,只留下一种火辣辣的、皮肉被烧灼过的刺痛感。
墙角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我猛地一激灵,警惕地抬眼看去。
是张嫂。
她被江屿垂死那一撞,摔得不轻,蜷缩在土墙根下,捂着腰肋,痛苦地呻吟着。但此刻,她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不再是之前的疯狂和贪婪,而是被一种更深的、空洞的绝望彻底占据。她呆呆地看着几步之外,冰冷泥地上那个小小的、蜷缩成一团的身影——她的娃儿。
娃儿的小脸灰白,嘴唇是死寂的青紫色,心口那点曾经微弱的淡蓝源火,早已彻底熄灭。小小的身体躺在冰冷的泥污里,无声无息,像一朵还没来得及绽放就被寒霜打蔫了的小花。
张嫂的目光死死钉在娃儿身上,喉咙里发出一种被彻底掏空了心肺的、嗬嗬的抽气声。她甚至不敢再爬过去碰一碰那小小的身体,仿佛那已经成了一碰就会彻底碎裂的幻影。巨大的悲痛像一座山,将她彻底压垮、碾碎,连哭嚎的力气都没有了。
堂屋里只剩下这绝望的抽气声,门外怪物的低吼,还有我压抑的喘息。
绝望像冰冷的藤蔓,再次无声地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就在这时,我左手无名指根那蛰伏的灼烫感,毫无征兆地,猛地又窜起一股更尖锐的热流!
“呃!”我痛得闷哼一声,下意识想蜷缩手指。
这股热流极其霸道,比之前更甚!它不再仅仅局限于无名指,而是如同一条烧红的铁线,沿着我麻痹的左臂经络,蛮横无比地逆流而上!目标直指心口!
剧痛!撕裂般的剧痛!仿佛整条左臂的筋骨都在被这股滚烫的力量强行撑开、重塑!
就在这股灼热的洪流狠狠撞向我心口的刹那——
噗通!
掌心下,江屿胸口那微弱到几乎断绝的心跳,猛地剧烈搏动了一下!那力道,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都要有力!
紧接着——
“咳…咳咳…呕——!”
压在我身下的江屿,喉咙里猛地爆发出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呛咳!整个残破的身体随之剧烈地痉挛起来!
他猛地侧过头,一大口粘稠得如同墨汁、散发着刺鼻腥臭的污黑液体,混合着暗红的血块和破碎的内脏碎末,如同高压水枪般从他口中狂喷而出!
“噗嗤——!”
黑红的污秽喷溅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嗤嗤”的腐蚀声,冒出缕缕刺鼻的黑烟!那景象,触目惊心!
“江屿!”我吓得魂飞魄散,顾不上左臂的剧痛,慌忙用还能动的右手去扶他的头,“江屿你怎么了?!”
他身体痉挛着,那口污血喷出后,似乎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痉挛渐渐平息,重新瘫软下去。但这一次,他那紧闭的眼皮,却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不再是之前那种灰败空洞的死寂!
虽然依旧黯淡,布满血丝,眼白浑浊不堪,但那双黑褐色的瞳孔深处,却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火星!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属于“活着”的光,极其艰难地、在无边的痛苦和疲惫的泥沼中,挣扎着透了出来!
那眼神先是茫然的,失焦地对着屋顶的黑暗。瞳孔极其缓慢地转动着,仿佛在重新适应这个炼狱般的世界。
然后,他的目光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移动着。
越过我沾满血污、惊恐万分的脸。
最终,落到了我死死按在他胸口伤处的、同样沾满血污的右手上。
更准确地说,是落在我右手无名指根——那个被他亲手用血痂、烂泥和碎鳞片捏成的、此刻正灼痛着我的“戒指”上!
那涣散的瞳孔,在看到那枚糊满污秽、却顽强存在的戒指轮廓的瞬间,极其微弱地……收缩了一下!
像一颗即将熄灭的炭火,被风猛地吹过,挣扎着又亮起一丝微光。
那眼神里,痛苦依旧如海,疲惫深不见底,但之前那种被剧痛和绝望彻底淹没的空洞茫然,似乎被这一丝微弱的光,硬生生撕开了一道缝隙!
一丝极其微弱、破碎得如同风中残烛的意念,顺着我们交叠的手,极其艰难地传递了过来。不是声音,更像是一种直接作用于灵魂的、濒死挣扎后的确认。
戒指…还在…
她还…在…
这微弱到几乎无法捕捉的意念,却像一针强心剂,狠狠扎进了我绝望的心脏!
“在!在呢!”我眼泪瞬间决堤,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却死死攥紧了他的手,把戴着戒指的左手也挪到他眼前,语无伦次地哽咽着,“你看!丑得要命…硌死人了…等你…等你爬起来…我们…我们去镇上…买…买金的…买带大钻石的…”
他似乎听懂了。
又或者,仅仅是戒指那熟悉的、冰冷硌人的轮廓,和戒指下无名指根传递来的滚烫灼痛,成了连接他与这个残酷现实的唯一锚点。
他那条还能动的、沾满血污的手臂,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手指颤抖着,一点一点地抬起,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精准,极其艰难地……摸索着,终于碰到了我左手无名指上那枚糊满血污泥浆的戒指。
冰凉的、沾满粘稠血污的指尖,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确认般的力道,在戒指粗糙冰冷的表面上,极其缓慢地……摩挲了一下。
然后,那根食指,极其艰难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向上勾了勾,指尖更紧地……扣住了戒指圈的内侧,死死地勾住了它。
像是在抓住最后的浮木。
像是在无声地宣告:我的。
“……丑…”一个极其微弱、破碎得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从他干裂的嘴唇里艰难地挤了出来。气若游丝,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近乎虚弱的执拗。
“丑你也得认!”我哭得稀里哗啦,又哭又笑,把脸埋在他冰冷的颈窝,贪婪地汲取着那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生气,“是你…是你自己捏的…赖…赖不掉…”
他眼皮沉重地合上,似乎刚才这一番极其微小的动作和意念交流,再次耗尽了他刚刚聚拢的一丝力气。但那只勾住戒指的手指,却依旧死死地扣着,没有松开半分。
掌心下,他那颗顽强的心脏,搏动的间隔似乎…似乎缩短了那么一丝丝?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像之前那样,每一次跳动都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停止。
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极其缓慢地,从他冰冷的皮肤深处,极其艰难地透了出来,微弱地熨帖着我同样冰冷的脸颊。
“晚…晚…”墙角传来张嫂沙哑到极点的、带着巨大空洞的声音。
我猛地抬起头,警惕地看向她。
张嫂依旧瘫坐在墙角,眼神空洞地望着娃儿冰冷的身体,脸上泪痕交错,混合着泥污,一片狼藉。但之前那种疯狂和绝望的戾气,似乎随着娃儿源火的彻底熄灭,也一同被抽走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麻木。
“娃儿…娃儿他…是不是…是不是…”她声音抖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用砂纸在磨擦喉咙,“…没…没了?”
巨大的悲伤如同实质的石头,堵住了我的喉咙。看着她那双彻底失去光亮的眼睛,任何安慰的话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艰难地点了点头,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张嫂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她死死地盯着娃儿灰白的小脸,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过了好几秒,她才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抬起一只手,颤抖着,想要伸向那小小的身体,却在半空中又无力地垂落下去。
最终,她只是把脸深深埋进自己沾满泥污的膝盖里,肩膀无声地剧烈抽动起来。这一次,是真正的、心肝俱碎的恸哭,压抑到了极致,反而没有声音,只有身体剧烈的颤抖,仿佛连灵魂都在被这巨大的悲痛撕裂。
堂屋里只剩下张嫂无声的恸哭和门外怪物压抑的低吼。
江屿的呼吸依旧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但勾着我戒指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传递着一股微弱却不容置疑的力道。
我重新低下头,把脸贴回他冰冷的脸颊,感受着那微弱的心跳和一丝丝艰难透出的暖意,右手依旧死死捂着他胸口的伤处,左手则被他冰冷的手指死死勾着那枚灼痛又冰冷的戒指。
天光又亮了些,惨白的光线从门洞斜斜照进来,照亮了满屋狼藉的血污和绝望,也照亮了我无名指根上,那枚被血污泥浆糊满、却倔强地透出一点暗金微芒的粗糙“戒指”。
戒指圈里,那点暗金色的碎屑,在微弱的光线下,似乎……似乎比之前更清晰了一点?隐隐勾勒出一个极其模糊、极其古老、带着某种难以言喻锋锐气息的符文轮廓?
刚才那一道伤退怪物的金光,就是从这符文中迸发的?
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江屿又是从哪里知道的?
无数疑问在混乱的脑海里翻腾。
但现在,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还活着。他还死死抓着我的“戒指”。
我收紧手臂,将他冰冷沉重的身体更紧地拢在怀里,用自己同样冰冷的身躯为他抵挡着门洞灌进来的寒风,嘴唇贴着他冰冷的耳廓,一遍又一遍,用嘶哑的气音固执地重复:
“在呢…戒指在呢…江屿…你撑住…我们…去扯证…买金的…买带大钻石的…亮瞎他们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