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寡的日子(四)
手机的铃声如同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林晚紧绷的神经末梢,在空荡冰冷的公寓里疯狂回荡。屏幕上那个陌生的本地座机号码,闪烁着幽冷的光,像一个狞笑的催命符。挪用公款……东窗事发……警察……这些可怕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汗水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她死死盯着屏幕,手指悬在半空,剧烈地颤抖,仿佛那小小的接听键是烧红的烙铁。铃声固执地响着,一声,又一声,锲而不舍地撕扯着死寂的空气。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在铃声即将断掉的前一秒,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她猛地按下接听键,将手机死死贴在耳边,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只能从齿缝里挤出一个破碎的:“喂……?”
“请问是林晚女士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陌生的、带着公事公办腔调的中年男声,语速偏快。
“是……是我。”林晚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指甲深深掐进另一只手的掌心,试图用疼痛让自己镇定。
“这里是河源市第二人民医院神经外科护士站。”对方的声音清晰传来,像一道冰水兜头浇下,瞬间浇灭了林晚心中关于“东窗事发”的恐惧,却又立刻被另一种更尖锐的恐慌取代——婆婆!
“您母亲吴玉芬女士刚刚在病房突发抽搐,意识丧失!情况危急,医生正在抢救!请您立刻赶到医院!”护士的语气急促而凝重,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
“什么?!妈!”林晚失声惊叫,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巨大的冲击让她眼前发黑,身体晃了晃,差点栽倒。婆婆!抢救!刚刚还在为丈夫不堪的秘密而崩溃,下一秒,婆婆就命悬一线!这接踵而至的打击,让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抛入惊涛骇浪的破船,随时会被彻底撕碎。
“我……我马上到!马上!”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慌。挂断电话,她像被电击般猛地从冰冷的地板上弹起来,巨大的眩晕感让她踉跄了一下,扶住墙壁才没摔倒。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混杂着未干的泪痕,狼狈不堪。她甚至顾不上捡起地上那张揭示着丈夫秘密的纸,也顾不上再看一眼这个冰冷陌生的“保障”一眼,抓起掉在地上的旧外套和那个装着钥匙、地址、存折复印件的信封,跌跌撞撞地冲向门口。
回程的汽车仿佛开了一个世纪。林晚紧握着手机,指节发白,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一片模糊。婆婆痛苦抽搐的样子、陈默信纸上那些触目惊心的字句、那串冰冷的数字、周正明莫测的眼神……所有画面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疯狂交织、碰撞,让她头痛欲裂。守寡的日子,熬过了冷清,熬过了重担,如今却仿佛坠入了无底的深渊,四面八方都是狰狞的爪牙。
冲进医院神经外科的走廊,浓烈的消毒水和紧张的气氛几乎让她窒息。抢救室的红灯亮着,像一只不祥的眼睛。陈亮和张丽已经到了,站在紧闭的门前,脸色都很难看。张丽看到林晚跑得头发散乱、满脸泪痕的狼狈样子,眉头立刻拧了起来,眼神里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你又惹了什么麻烦”的责备。
“嫂子!你怎么才来?妈在里面抢救呢!”陈亮的声音带着焦躁和不满。
“我……”林晚张了张嘴,喉咙像被堵住,无法解释自己刚才在邻市那个冰冷的房间里经历的一切。婆婆的生死未卜像巨石压在胸口,丈夫的秘密更像一把插在心脏上的匕首。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身体顺着墙壁滑坐下去,双手紧紧抱住头,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这哭声里,包含了太多太多——对婆婆的担忧和恐惧,对丈夫背叛的痛楚和不解,对眼前这沉重命运的绝望和无助。她感觉自己快被彻底压垮了。
张丽看着林晚崩溃的样子,撇了撇嘴,低声对陈亮抱怨:“就知道哭!妈这次要是……我看就是被她气的!整天守着个死人,阴气沉沉的,能好才怪!”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进了林晚的耳朵里,像淬毒的针,狠狠扎在她最痛的地方。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爬行。终于,抢救室的红灯灭了。门打开,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生一脸疲惫地走出来。
“医生!我妈怎么样了?”陈亮和张丽立刻围了上去。
林晚也挣扎着站起来,踉跄着凑近,心脏几乎跳出嗓子眼。
医生摘下口罩,表情凝重:“暂时抢救过来了。大面积脑梗复发,出血点位置比上次更凶险。虽然命暂时保住了,但……脑损伤非常严重。深度昏迷状态,自主呼吸微弱,靠呼吸机维持。醒过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就算有奇迹,最好的结果也是植物人状态。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植物人……”陈亮脸色煞白,喃喃地重复着,仿佛被抽走了魂。张丽也愣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林晚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被旁边的护士眼疾手快地扶住。婆婆……植物人?那个虽然严厉、虽然瘫痪、但眼神里还有着不甘和生气的婆婆,要变成一个躺在病床上毫无知觉的躯壳?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比得知丈夫挪用公款的秘密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她甚至没有力气再哭,巨大的悲伤和绝望像冰水一样灌满了四肢百骸,让她浑身冰冷,连指尖都在颤抖。
婆婆被推进了重症监护室(IcU),家属暂时无法进入探视,只能隔着厚厚的玻璃,看着里面那个浑身插满管子、被各种仪器包围的、毫无生气的躯体。林晚、陈亮、张丽三人站在玻璃墙外,如同三尊沉默的雕塑。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来。
“怎么办?”陈亮的声音干涩沙哑,打破了死寂,目光看向张丽,又扫过脸色惨白、眼神空洞的林晚,“妈这样……医生说可能……可能就……”
“还能怎么办?”张丽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冷静,眼神却躲闪着,“医生都说了,醒过来的希望基本没有。靠机器吊着命,一天就是好几千!我们哪来那么多钱?总不能把房子卖了吧?孩子上学怎么办?我们以后的日子还过不过了?”她的声音越说越快,带着一种急于摆脱负担的焦躁,“而且……妈这样躺着,也是受罪!不如……不如……”
“安乐”两个字,她终究没敢直接说出口,但那意思,再明白不过。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最终落在了林晚身上。
林晚的身体猛地一颤,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中。她缓缓抬起头,看向张丽,又看向玻璃墙内毫无知觉的婆婆。婆婆灰败的脸,与记忆中陈默临终前苍白虚弱的脸庞重叠在一起。都是离别,都是她无能为力的挽留。一股巨大的寒意从心底升起,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婆婆的生死去留,竟然成了他们“过日子”的绊脚石?张丽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冰锥,刺穿了她最后一点对亲情的幻想。
“嫂子,”张丽见林晚不说话,语气更加直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逼迫,“妈现在全靠你了!我们都要上班,要养家糊口!你……你看这事,总得有个决断吧?不能老这么拖着,拖垮大家!” 她把“靠你了”三个字咬得很重,意思再清楚不过——你是守寡的闲人,这烫手山芋,就该你接着!是倾家荡产维持一个毫无意义的生命,还是“替”婆婆做那个解脱的决定,这个道德和经济的双重十字架,被张丽毫不犹豫地、狠狠地压在了林晚的肩上。
林晚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她看着张丽那张急于撇清关系的脸,看着陈亮沉默回避的眼神,再看看玻璃墙内那个无声无息、命运完全被他人掌握的婆婆……巨大的悲愤、无边的荒凉,还有那沉甸甸的信封带来的、沾着污点的“保障”,所有的一切,如同汹涌的岩浆,在她胸中翻滚、冲撞!
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她没看张丽,也没看陈亮,只是死死地盯着玻璃墙内那个维系着婆婆生命的呼吸机。那有节奏的、冰冷的机械声,此刻听在她耳中,如同命运的残酷倒计时。
就在这时,走廊尽头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穿着深色风衣、身影熟悉的人,正大步朝IcU这边走来。
是周正明。
他怎么会找到这里来?他脸上的神情,为何如此凝重?
林晚的心,再次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丈夫的秘密、婆婆的生死、小叔夫妇的逼迫、周正明的突然出现……所有的线头,在这一刻,以一种令人窒息的方式,死死地缠绕在了一起。
周正明走近,目光扫过玻璃墙内的情景,又落在形容枯槁、眼神如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林晚身上,眉头紧紧锁起。他无视了陈亮和张丽疑惑的目光,径直走到林晚面前,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紧迫感:
“林女士,情况有变。我刚得到消息……当年陈默挪用的那笔公款……经手核查的一个姓赵的老会计,最近在翻查旧账时,似乎……起了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