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峋感觉自己如同置身于笼屉之中。
闷堵,潮热。
蒸得他周身滚烫,头脑昏昏沉沉。
眼前的一切犹如走马灯,同样的人不同的事件画面交替着在他眼前闪现。
然他又像是真真切切置身于其中,匆匆走完了两个庆昭帝的一生,真实体会到了他们的所有喜怒哀乐。
宋槛儿死在他怀里,他抱着她,看似无声地落着泪,平静地唤着她。
心却仿佛被剜了个大洞。
直到这时他方恍惚想起。
他并非第一次为她这般心疼,他的心早在几十年前便为这个人疼过。
她诞下曜哥儿那年,她虚弱地躺在床榻上对着他泪流满面的那一刻。
曜哥儿夭折的那一年。
她抱着孩子小小的尸身,安静地跪坐在井边,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呆呆地与他说:“殿下,我们的曜哥儿没了。”
“他死了。”
她因曜哥儿的死郁郁寡欢,甚至生了死志的那一年里,他的心便跟着她疼。
他想安抚她。
想带她去没人的地方,过只有他们两人的日子,想平平静静安安稳稳。
然此念刚起,便被他按下了。
彼时的他终归是冷静的,理智的。
他是大靖储君。
他不可能为了某一个人放弃整个江山,为权也好,为曾经的雄心壮志也罢,这条路他已经走了那么多年。
他的身份也注定了,纵使他途中放弃,也不可能落到一丝一毫的好下场。
而他落不到好,她、整个东宫一系的人只会比死更惨,他唯有走下去。
不择手段地,继续走下去。
他不会儿女情长,也没有儿女情长。
时间久了,他以为自己刀枪不入,以为他对宋氏只是习惯之下的宠爱。
直到她死,直到此时。
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呼喊,不要离开他,槛儿,宋槛儿,不要离开他。
但转瞬间,他又成了另一个庆昭帝。
他与她和和美美地过了一辈子,他们伉俪情深,为本朝夫妻之表率。
他该满足的。
然而在预感到自己即将离世,预感到自己这一生不得不与她分离时。
他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坦然。
此前的一切看开与从容,到了此时皆化为前所未有的恐慌、悲伤与不甘。
可他不能表现出来。
他不想招得她与他一道难受。
他想她能长命百岁,想在人生的最后一刻看到的仍是她的笑而非眼泪。
只他终究是不甘的,他多希望能与她长长久久相伴,生生世世相爱。
骆峋能感觉到自己死了。
他似乎与魂魄的方式出现在了她身边,然后他看见,她发现他先走一步了。
她没有哭。
只是像从前的每一个夜里那样。
抬起他的手放到她身上,偎到他怀里环抱着他的腰,他们安静地相拥着。
须臾。
她似乎笑了一声。
“我心悦你,宋槛儿心悦骆峋。”
女子的情爱往往付出了便是一生,因为他的身份,因为他们的立场。
她上辈子守着一颗心。
这辈子她也不曾说过心悦他的话,但她每一次拥抱他的力道,每一次对他的关心,每一次看他的眼神。
骆峋能清楚地感觉到,她与上辈子的不同,感觉到她对他深深的情意。
就如同他对她。
所以骆峋从未强求她回应他同样的示爱,他只知道她亦是心悦他。
而如今,她终究把这份情说出了口。
甚至随他离开了人世。
可是他,下辈子又该上哪去寻她……
“槛儿,槛儿……”
床榻上。
骆峋神志不清,隐约听到一道熟悉但略显稚嫩的声音,察觉到一股同样有些熟悉却又稍显陌生的气息。
他无意识地抱着人,抱得很紧很紧。
“别走,槛儿别走……”
“奴婢不走,殿下您能先放开奴婢吗?”
骆峋没放。
迷迷糊糊间他努力分辨。
尽管听着稚嫩,但明显就是槛儿的声音,他听了两辈子绝不可能认错。
于是他抱得更紧。
虽周身还是滚烫,脑袋也异常昏沉,可他的眼前总算没有那些画面了。
骆峋呢喃了几声,终于渐渐平静下来,殊不知此时屋中的人已呈呆滞状。
“海公公,这小姑娘是……”莫院判与几位太医面面相觑,迟疑道。
海顺能怎么说?
“是雪缠金的玩伴,殿下正烧着呢,估计梦见跟雪缠金他们玩儿了,让这小丫头别把雪缠金抱走呢。”
海顺扯起谎来也是面不改色。
是这样?
莫院判等人半信半疑。
不是他们傻,这种说法也能轻易信,实在是他们找不出什么理由反驳。
毕竟一个连十五岁生辰都没过,一个瞧着又只有八九岁的小丫头。
太子便是再情窦初开,也不至于对这么个小丫头存了啥非分之想吧。
多禽兽啊。
当然,最重要的是太子打小是出了名的冷人儿,就没见过他对哪个小姑娘另眼相待,或是玩到一起过。
这般人物。
咋可能对一个几岁的小丫头有别的意思呢?
如此,海顺的说词似乎也不是不能站住脚,殿下的确常跟雪缠金玩呢。
也可能这会儿是把小丫头当成雪缠金了?
除了莫院判,其他太医和御医们就这么被自己的猜想给说服了。
见太子终于平静了,有人便想再给太子把把脉,但问题是怎么把?
太医看向海顺。
海顺看向床榻之上。
槛儿年纪不到,加之百姓家对小孩子的男女之别也没有高门大户家严格。
像是男女七岁不同席什么的,在寻常百姓家里几乎都是不讲究的。
所以槛儿这会儿对男女授受不亲没啥认知。
只突然被这么俊的太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抱着,出于人的本能她很是害羞。
一张小脸和耳尖都红红的。
“海公公……”
她想起来,觉得这样不成体统。
可刚有动作。
太子就按着她的后脑勺把她按回了他怀里,还掀开被子把她也裹了进去。
槛儿:“……”
海顺:“……”
海顺觉得这样不行。
小槛儿小归小,终究是姑娘家。
自家殿下尤为注重规矩,这会儿有这么一番举动纯属脑子烧糊涂了。
他这个贴身伺候的若不阻止,难保等其清醒后发现自己做了什么之后,不会治他个没尽到本分的罪。
何况小姑娘也是要讲清誉的,哪能就这么让她被太子莫名其妙给抱着呢。
为此,海顺稍微凑到床前。
哄孩子似的轻声向太子说好话。
哄他把槛儿放开。
太子一动不动。
海顺又教槛儿说,让她哄太子松手。
骆峋迷迷糊糊只觉聒噪。
抱着槛儿姿态别扭地翻了个身,眼皮子都没撩一下地不耐烦道:“滚。”
海顺:“……”
行吧。
太子糊涂着呢,总不能硬把槛儿从他手里拽出来吧,那才真是活腻了。
莫院判也道太子这种情况能睡着是好事,或许可以等他完全睡着后再将小姑娘从太子手上抱出来。
也只能这样了。
海顺小声安抚槛儿,让她不要怕。
槛儿不怕。
虽不清楚太子是不是真像海公公说的那样,是梦到和雪缠金玩,不想让她把雪缠金抱走才不让她走的。
但太子能记得她一个小小小宫女的名字,槛儿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高兴。
太子身上也好好闻。
听袁哥哥说太子用的熏香叫什么蓬莱香,是陛下赐的,据说是神仙用的香。
槛儿喜欢太子的味道。
也喜欢太子的被窝,香香软软。
太子发烧的身子也暖乎乎的,虽然不该这么想,可槛儿被这么暖暖地包裹着,没一会儿就昏昏欲睡了。
半刻钟后。
海顺看着榻上睡得无比香甜的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真是哭笑不得。
骆峋这一觉睡得极沉,没有再做梦,也没有因惦记着别的事而惊醒。
似乎自打开始去学宫上课。
又开始习武,加之懂的事越来越多,一年到头他便没怎么睡过踏实觉。
哪怕白日里累极,夜里他也时常惊醒。
像这样完整地睡一觉已经多久没有过了,骆峋醒来时还有些恍惚。
屋中昏暗,床帐上的绣图影影绰绰。
他愣了愣神。
后知后觉怀中有什么不对,且安静的帐中存着另一道浅浅的呼吸声。
一瞬间,骆峋的眸底闪过一抹凌厉。
冰冷的视线往怀中投去。
原以为是谁趁他生病爬了床,这种事从他十二岁起发生过不止一次。
还想着海顺这回干什么吃的,竟真让人得逞了,哪知一看清怀中的人。
骆峋倏地一怔。
宋槛儿?
这也就罢。
骆峋错愕地发现,竟是他搂抱着她?!
而她抓着他的衣襟,整个人贴着他的胸膛,呼吸绵长均匀睡得格外酣甜。
骆峋要将人扔出去的动作陡然顿住,脑子里第一时间冒出一个问题。
她为何会出现在此?
正想叫海顺进来问个究竟。
他在高热中梦到的一幕幕及一些模糊的记忆片段,潮水般涌进了脑海里。
骆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