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工厂深处，弥漫着铁锈、陈年机油和浓重灰尘混合的窒息气味。惨白的手电光束在空旷的金属骨架和锈蚀的废弃机床间切割出晃动的光斑，也照亮了空气中悬浮的、仿佛凝固了的尘埃。沈微站在陆凛身侧，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她几乎能尝到喉咙深处涌起的铁锈味，那是恐惧和高度紧张带来的生理反应。
手电光柱最终定格在厂房角落一个巨大的、布满油污的金属集装箱上。集装箱的侧门半开着，像一张沉默而危险的巨口。一个矮胖的身影佝偻着，蜷缩在门口堆积的废弃轮胎旁，被强光猛地刺到，惊惶地抬手遮挡。
“王德海？”沈微的声音在巨大的空间里显得异常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向前半步，手电光努力聚焦在那张布满岁月沟壑和油腻汗水的脸上。
那张脸，她只在老刑警提供的、极其模糊的旧档案照片里见过轮廓。此刻，这张脸因恐惧而扭曲，浑浊的眼珠在强光刺激下费力地转动着，最终锁定在她和陆凛身上。他的嘴唇哆嗦着，发出含混不清的咕哝声。
“是…是你们？”王德海的声音嘶哑得像破旧风箱，“你们…真能…真能保护我？顾…顾议员的人…在找我！他们会杀了我！”他的身体筛糠般抖动，带动着身下压着的旧轮胎也发出细微的呻吟。
陆凛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堵沉默的山壁，挡在沈微前方半步。他周身散发着冰冷的压迫感，锐利的目光像手术刀，无声地切割着眼前这个惊弓之鸟的每一寸表情和肢体动作。他没有回答王德海绝望的询问，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审视着对方每一个细微的反应。
沈微的目光则不由自主地落在王德海那双粗糙的手上。他的右手，尤其是虎口和食指内侧，覆盖着一层厚厚发黄的老茧，指关节异常粗大凸出。这双手，与老刑警描述的、那个在父亲公司里成天埋头账册、拨弄算盘的会计形象，隐隐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一丝冰冷的疑惑，像细小的毒蛇，悄然爬上沈微的脊椎。
“东西呢？”陆凛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冷硬质感，在空旷的厂房里激起微弱的回声。
王德海浑身又是一颤，眼神慌乱地左右瞟了一下，仿佛在确认周围是否还有潜伏的威胁。他那只布满老茧的右手，极其缓慢、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迟疑，颤抖着伸向自己油腻肮脏的旧夹克内袋。动作缓慢得令人窒息。沈微屏住了呼吸，所有感官都聚焦在那只探入衣袋的手上。
沾满油污的旧夹克内袋被艰难地撑开，王德海的手指在里面摸索着。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终于，他掏出了什么——一个用同样肮脏的碎花布头层层包裹的小方片。他小心翼翼地将布包放在身前布满灰尘的地面上，布满血丝的眼中透出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卑微和祈求。
“在这里…全…全在这里了…”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顾议员…他当年…是他逼着沈先生做的！他有录像！有签字的文件！原件！都在这里！求求你们…带我走！快带我离开这个鬼地方！”他的身体猛地向前倾，似乎想扑过来抱住陆凛的腿，却又被对方冰冷的气势冻住，僵在原地。
希望如同被强行注入的强心针，瞬间冲垮了沈微心中盘踞多时的疑虑堤坝。录像！签字文件！原件！这些词在她脑海中轰然炸开，足以将那个道貌岸然的顾议员彻底钉死的铁证！父亲沉冤得雪的曙光！她几乎能感受到血液在血管里加速奔流的灼热感，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死死锁住地上那个小小的布包。
陆凛依旧岿然不动。他只是极轻微地偏了下头，眼神示意。一直如同幽灵般守在他们侧后方的保镖阿强，立刻无声地跨前一步。他身形魁梧，动作却异常敏捷，几步便来到王德海和那个布包之间，如同最坚实的盾牌。他保持着高度戒备的姿态，身体微微下蹲，重心前移，一只手虚按在腰间，另一只手则缓缓伸向地上的布包。
就在阿强布满厚茧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那块碎花布包的刹那——
蜷缩在轮胎堆里、前一秒还抖如筛糠的王德海，眼中那卑微惊恐的伪装如同劣质的油彩般瞬间剥落殆尽！取而代之的，是骤然爆发的、淬着毒汁的阴狠与凶戾！他的动作快得完全超越了沈微的认知极限，那不是一个人，更像是一头蓄势已久、终于露出獠牙的恶兽！
他佝偻的身体猛地弹起，矮胖的身躯在这一刻爆发出惊人的爆发力。那只布满黄茧、指节粗大的右手，不知何时已紧握着一把短小、黝黑、刃口闪烁着幽蓝寒芒的军刺！毒蛇吐信般的速度！军刺撕裂空气，带着短促而致命的尖啸，精准无比地刺向阿强毫无防备的左侧肋下——人体最柔软、最致命的区域之一！
噗嗤！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肌肉组织被锐器刺穿的闷响。
阿强魁梧的身体猛地一僵，脸上的警惕瞬间被难以置信的剧痛和愕然取代。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完整的痛哼，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温热的鲜血瞬间涌出，浸透了他深色的保镖制服，在惨白的手电光下洇开一片刺目的暗红。
“阿强！”沈微的尖叫声撕裂了厂房的死寂，带着极致的惊恐和愤怒。她的心脏像是被那只军刺狠狠捅穿，骤然停跳了一拍，随即是疯狂的、带着血腥味的抽痛。
变故来得太快！快得思维完全无法跟上！
王德海那张布满油汗的脸上，此刻只剩下狰狞扭曲的杀意和完成任务般的冷酷。他看都没看倒地的阿强一眼，刺伤保镖的动作没有丝毫迟滞，矮胖的身体借着刺击的反作用力，以与他体型完全不符的矫健和敏捷，猛地向侧面废弃机床的阴影深处翻滚。
与此同时——
轰隆！！！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仿佛就在头顶炸开！整个巨大的废弃厂房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摇晃！沈微脚下坚硬的水泥地瞬间变成了汹涌的波涛，她根本站立不稳，尖叫着被一股狂暴的气浪狠狠掀飞出去！身体像断线的风筝，失控地撞向一堆冰冷、尖锐的废弃金属零件。
剧痛从肩背和手臂传来，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充斥着爆炸后的巨大嗡鸣，仿佛有无数只苍蝇在里面疯狂振翅。灰尘和硝烟的味道浓烈地灌入鼻腔，呛得她剧烈咳嗽，几乎窒息。
咻！咻！咻！
尖锐的破空声穿透了爆炸的余音和耳鸣！是子弹！高速旋转的子弹撕裂浓密的烟尘，精准地射在他们刚才站立的位置附近！水泥地面被打得碎屑飞溅，发出噼啪的爆响！狙击手！不止一个！子弹从不同方向的高处射来，编织成一张冰冷的死亡之网，将他们死死困在这片爆炸后升腾的、遮蔽视线的烟尘和金属废墟之中！
“趴下！别动！”陆凛低沉如冰刃的厉喝在沈微耳边炸响，盖过了子弹的呼啸。几乎是沈微被掀飞的同一瞬间，一只钢铁般的手臂猛地箍住她的腰，巨大的力量将她狠狠拽倒在地。陆凛用自己的身体将她完全覆盖在身下，如同最坚硬的盾牌。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紧实肌肉下蕴含的可怕力量，以及他胸腔里传来的、沉稳得令人心颤的心跳。
子弹带着灼热的气流，擦着陆凛撑在她身侧的手臂上方掠过，打在后方的铁架上，发出刺耳的撞击声。沈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每一次子弹的呼啸都让她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
烟尘稍稍散去了一些，露出了厂房狰狞的轮廓。几个穿着黑色作战服、脸上涂着伪装油彩的矫健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高处断裂的钢梁和摇摇欲坠的平台上。黑洞洞的枪口无声地移动着，寻找着目标。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气，弥漫了整个空间。
“陆先生，沈小姐。”一个带着戏谑、慢条斯理的声音，透过扩音器清晰地传来，在空旷而充满硝烟味的厂房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毒针，扎进沈微的耳膜。“这场捉迷藏的游戏，该结束了。再躲下去，多没意思？”
厂房高处一处相对完好的平台上，灯光骤然亮起，刺破了弥漫的烟尘。顾议员的身影清晰地出现在强光下。他依旧穿着剪裁合体的昂贵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令人作呕的从容微笑。仿佛眼前这血腥的陷阱、致命的狙击，都不过是他精心安排的一场余兴节目。
他的目光，带着猫戏老鼠般的残忍，精准地穿透烟尘的阻隔，落在沈微和陆凛藏身的金属堆垛后方。
沈微的血液瞬间冻结！她透过金属缝隙死死盯着那张道貌岸然的脸，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恨意如同岩浆，在胸腔里翻腾灼烧。
“交出你们手上的东西，”顾议员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来，带着一种虚伪的叹息，“那份录音，还有你们从其他地方挖到的、不该存在的东西。交出来，或许我们还能谈谈。”
他顿了顿，脸上的笑容加深，那笑容里淬满了最恶毒的冰。
“当然，如果沈小姐觉得筹码还不够重的话…”他轻轻一抬手。
他身旁一个戴着黑色头套、只露出冰冷眼睛的持枪手下，立刻举起一个平板电脑。屏幕亮起，画面清晰地投射出来——一间冰冷、没有任何窗户的狭小房间。沈月穿着单薄的病号服，蜷缩在房间角落的硬板床上，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嘴上贴着黑色的胶带！她清秀的小脸上布满了泪痕和无法言喻的惊恐，那双与沈微极为相似的眼睛，此刻空洞地睁大着，里面只剩下纯粹的、濒临崩溃的绝望！
“月月！！！”沈微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捏碎！巨大的恐慌和撕心裂肺的痛楚瞬间淹没了她！她猛地想要挣脱陆凛的压制冲出去，喉咙里爆发出凄厉到变形的尖叫，“放开她！顾长庚你这个畜生！放开我妹妹！”
泪水瞬间决堤，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所有的理智、所有的坚强，在看到妹妹那双绝望眼睛的瞬间，被彻底击得粉碎。那是她在这世上仅存的血亲！是她背负血海深仇也要活下去的唯一牵绊！是她黑暗人生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
“别动！”陆凛的手臂如同最坚固的钢箍，纹丝不动地将她压制在原地。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依旧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穿透力，强行穿透了她几近崩溃的神经。
沈微的挣扎停止了，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泪水汹涌而下。她死死盯着高台上顾议员那张微笑的脸，恨意和绝望几乎要将她吞噬。怎么办？交出去？那些录音和证据，是他们付出巨大牺牲才拿到的，是能将这个恶魔绳之以法的唯一希望！不交？月月怎么办？顾长庚这种毫无底线的疯子，什么都做得出来！他会杀了月月！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
巨大的痛苦和两难的抉择如同两座大山，将沈微死死压住，碾磨着她的灵魂。她仿佛被撕裂成了两半，每一半都在承受着凌迟般的酷刑。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破碎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溢出，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看来沈小姐很为难？”顾议员欣赏着沈微的痛苦，脸上的笑容愈发满意。他像一个高明的导演，享受着角色在绝境中挣扎的精彩表演。“没关系，时间还有一点点。不过，我的耐心，一向不太好。”他微微抬了抬下巴。
画面中，那个持枪的黑衣人立刻上前一步，粗暴地揪住沈月的头发，将她从床上拖拽起来！冰冷的枪口，用力地、侮辱性地顶在了沈月因恐惧而剧烈起伏的太阳穴上！沈月痛苦地呜咽着，身体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剧烈抽搐，泪水疯狂涌出。
“不——！！！”沈微目眦欲裂，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所有的挣扎力量仿佛都被抽空，只剩下灭顶的绝望。她看着妹妹被枪顶着，看着顾议员那张恶魔般的笑脸，看着周围黑洞洞的狙击枪口…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化为冰冷的、令人窒息的黑暗深渊。她输了。输得一败涂地。她救不了父母，现在连月月也…
“顾长庚。”
一个冰冷、清晰、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的声音，骤然响起，如同寒冰坠地，瞬间切断了沈微濒临崩溃的哀鸣。
是陆凛。
他缓缓地，从沈微身上撑起身体，不再完全遮蔽她。他站直了身躯，如同一柄终于出鞘的绝世凶刃，周身散发着令人胆寒的凛冽杀意。他抬起头，目光穿透弥漫的硝烟和尘埃，精准地锁定了高台上的顾议员。
那张冷峻如冰雕的脸上，此刻没有丝毫被逼入绝境的慌乱，反而缓缓地，扯开了一个近乎邪气的、冰冷刺骨的笑容。
“你以为，”陆凛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厂房的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令人心悸的笃定，“我会蠢到，把沈月留在你触手可及的地方？”
顾议员脸上那掌控一切的、从容的微笑，第一次出现了裂痕。他的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
沈微猛地抬头，泪水还挂在脸上，茫然地看着陆凛冷硬如岩石般的侧脸。他在说什么？月月明明…明明就在那个屏幕里，被枪指着…
陆凛甚至没有看沈微，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牢牢钉在顾议员脸上，嘴角那抹嘲弄的弧度加深。
“你的演技不错，顾长庚。”陆凛的声音带着一种慢条斯理的、解剖般的冰冷，“可惜，你低估了我的底线，也高估了你对局面的掌控力。”他微微偏了下头，目光扫过那个显示着沈月被挟持画面的平板屏幕，眼神里是全然的轻蔑。
“找个人，戴上假发，贴上胶带，缩在角落里发抖…再随便找个相似的房间布置一下，就想让我陆凛投鼠忌器？”他嗤笑一声，那笑声在死寂的厂房里显得异常清晰而刺耳，“你是在侮辱我的智商，还是在侮辱你自己的？”
沈微的大脑一片空白，如同被重锤狠狠击中。假的？那个被枪指着的人…不是月月？那…月月在哪里？巨大的信息冲击让她完全无法思考，只能死死抓住陆凛的衣袖，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高台上，顾议员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那虚伪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戳穿后的阴沉和暴戾。他死死盯着陆凛，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对方彻底洞穿。
“陆凛，”顾议员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来，失去了之前的从容，只剩下冰冷的杀意，“虚张声势救不了你的命。交出东西，留你们全尸。”
“虚张声势？”陆凛唇边的冷笑如同冰原上刮起的寒风，“你大可以现在下令，让你的人开枪。看看你枪口下的‘沈月’，会不会流一滴血？”
他的话音刚落，一直被他强壮身躯半挡在身后的沈微，猛地注意到一个细节——那个平板屏幕上，“沈月”虽然被枪顶着，身体剧烈颤抖呜咽，但她的眼神…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睛深处，在陆凛说出“开枪”两个字的瞬间，瞳孔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慌乱？那不是月月！月月不会因为听到“开枪”而害怕！她只会更绝望！
这个细微的发现如同闪电劈开了沈微脑海中的迷雾！希望微弱地挣扎着，重新点燃。
顾议员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不再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陆凛，眼神阴鸷得几乎要滴出水来。厂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胶体，只剩下狙击手枪口无声的移动和双方人马粗重的呼吸声。
就在这时，陆凛背在身后的左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那只是一个细微到几乎难以察觉的手势——食指和中指并拢，在黑暗中，对着某个方向，快速地、有力地划了一个短促的、向下劈砍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