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发市场有个年龄看起来很小的孩子，引起了李耀辉的注意。
那孩子看起来顶多十来岁。和李耀辉一样，怀抱着一根毫不起眼的扁担。个头不高，身上穿的破破旧旧，留着土里土气的锅盖头。要说他是市场里岁数最小的“挑夫”一点也不为过。他不怎么往大人堆儿里凑，总是独自坐在市场口的台阶最边角处。
令李耀辉注意的不是他的相貌小，而是没活的时候，他便从怀里或裤腰里抽出一本同样破破烂烂的小书，远远看去，那书大概是《故事会》之类的没跑了。男孩看小书看的入神，周遭有了响动，却又机灵的四处张望，一个弹起，抱着扁担迎上去。有一次，常利毛隔壁店的老板往下卸货，冲李耀辉招手，男孩却率先一个箭步冲上去：“老板！让我送吧！我跑的快！保证给你卸好！”因为常利毛提前打过招呼让认识的人帮忙“照顾”自家兄弟，那老板就无视了他的举动，还说了句：“你太小了，累着你咋办？”，坚持把卸货的任务给了李耀辉，男孩儿没说什么，嘿嘿一笑，也并不看他们，又退回去把裤腰里别着的小书抽了出来，继续翻了下去。倒让李耀辉平添了一丝歉疚。
上次在操场上庄颜的话给了李耀辉不小的提醒与震动，他意识到自己对学业的放纵该有所收敛了。但这竟然不是一件易事，陡然消失的目标与突如其来的生活压力驾驭了他，他心里还憋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劲儿，拿起课本，坐进课堂，再也不是从前的精神头和心境了。
但那男孩的举动实在与这鱼龙混杂的喧闹地方格格不入，在他身上，李耀辉竟看到了几分七八年前自己的影子，自己刚上初中的那会儿，看起书来，也是这样如痴如醉吧。他脑中闪现出一丝也带本书来等活的想法，随即又想到如果在这种地方等活儿的时候自己在背英语或翻看一本《临床医学与医学技术》应该看起来很神经而做作吧，于是又飞快的作罢。但他又忍不住的往那男孩读书的台阶处去看。
周六，依旧是个寒冷潮湿的阴天。
一直到下午一点多，李耀辉才决定买份盒饭找个地方坐下来休息。
一个妇女推着小摊车从不远处向这边走来，边走边喊：“大饼卷菜！好吃的大饼卷菜！卷土豆丝，卷豆腐皮，卷鸡蛋，卷辣椒！好吃不贵！大饼卷菜-------!”李耀辉咽了口口水，情不自禁站起来朝小摊车走去，不想那男孩莽莽撞撞的从他身边率先挤了过去，猛撞了一下他的胳膊。
“妈！饿死了，给我卷个馍！”
那女人嗔怪的看了他一眼，麻利的掀开馍筐从里面掏出两张饼，给他夹着鸡蛋和土豆丝，“今天跑了多些？挣了多钱？”
“没挣多少！人家看见我小，都不愿用我么！”男孩盯着铁皮车里的小菜：“给我夹个豆腐皮！”他从兜里掏出握的皱皱巴巴的二十元递给他母亲，那应该是上午他跑活的钱。
“好拴柱，二十也不少了。妈给你放着，一分都不花你的，都攒着给你将来娶媳妇！”女人把钱塞进围裙的前兜里，把卷好的馍递给儿子。
“给我卷个馍，不要鸡蛋，豆腐皮加辣椒。”李耀辉走过来，看了看推车上贴的价目表，递给她一块五。
卷饼味道很好，馍烙的柔软劲道，豆腐皮煮的也入味儿。
“咦？他也是个挑夫，妈。”男孩看了他一眼。
他友善的点点头。“嗯，我认识你，你老是坐在台阶最西边。”
男孩笑笑，一个手吃卷饼，另一只手从裤腰里抽出一本卷的不能再卷的《故事会》看起来。
“又看小画书！你要不是光顾着看那些闲书，肯定不止跑二十！”女人嗔怪的嘟囔着，“你在这吃吧，我推着车上前面转转，别光顾着看了！吃完了赶紧再跑几趟！去，把你的棍儿拿走！”
“哎呀，不耽误，妈，我这不是吃食的时候才看两眼吗？”
她把他立在推车上的棍递给他，“别把眼睛看坏了！”她的声音软了下来，摇摇头，吱吱呀呀推着餐车缓缓的走了。
李耀辉吃着卷饼目光朝那本书看去，书又脏又破，像是在哪捡的。那男孩一只手翻着书页，忽然叹口气：“哎呀！”只见新翻的那页一道撕剩的余边儿赫然摆在那儿。
“你喜欢看书？”李耀辉忍不住问。
“嗯！看故事有意思！你看这页书叫人给撕了！这个故事又是个半截子！烦死我了。”男孩懊恼的拍下大腿。
“你多大了？”
“我十三！”
“你这么爱看书，咋没上学？你这个劲头用在学习上，肯定能拿个好成绩。”
“嘿嘿，我学习不好。就小学毕业，我家没钱上学。”
“所以你就跟你妈出来跑活了？你爸呢？”
“我没爸！”男孩答的理直气壮，丝毫不在乎。倒是让李耀辉心里一紧。他心里一怜，从他手里轻轻拽过来那本杂志，看了看前半篇，那是个很浅显易懂毫无悬念的侦探故事，虽然缺了一页，但他轻易的猜出了结局，于是他说：“小偷是大佐先生，你看，前面说了，他虽然有不在场证明，但是那把雨伞被割破了，雨伞的裂痕跟二楼破碎的玻璃相吻合，他杀了玛丽小姐是为了拿走钥匙，打开宝物箱子。”
“真的？你怎么知道？”男孩的眉毛挑起来，嘴角咧开，听的津津有味。
“书看的多了，就知道。”他微微一笑。
“你看过很多书？你上学上到哪？”男孩发亮的眼睛紧紧盯着他。
“我？。。。。。。我，上了大学。”他不太容易的说出事实。
“你是大学生？大学里的那种？学生？”男孩跳起来，不可思议的叫着：“你考上的？你是大学生，怎么还在这里跟我们没上过学的人一样当挑夫？大学生不是都抢着要，出来了都坐高楼大厦里上班吗？”
“。。。。。。我还没毕业。大学生，也不是光坐教室学习就行了，也有穷大学生。我得挣钱养活自己完成学业。”童言无忌，却问中了他的痛处。
“大哥哥，你可真厉害！要我说，你是这市场里最最厉害的人！我做梦都想跟个大学生说话，我活到现在，身边儿还没有一个大学生呐！你跟我说说，大学里啥样？大学里都学啥？”拴柱搂住了他的胳膊，俨然把他当成一个偶像来看待了。
李耀辉感到不好意思，脸都红了起来，但不可否认，这种反应又让他很受用，毕竟，自从高考在市里的大花车上游行之后，就再也没人在乎过他的“成就”了。他从天上摔到地上，成为了大学里最普通的一个“农村来的”。
“大学比高中、初中都大。学生也多。大学里的学生来自全国各地，五湖四海，哪儿的都有。”
“北京的也有？”
“北京的。。。。。。好像有，我们班没有。。。。。。人家北京的不往咱们地方上来。”李耀辉面露难色，这个问题问住了他。“咋还问起北京的了？”
“对北京的好奇。”拴柱嘿嘿一笑。“我感觉厉害的人，都在北京。你看，皇帝，主席，春节晚会，电视台。。。。。。”
“嘿嘿，电视台咱们省也有哇！”
“那也比不上北京的电视台。哥，俺们村就有个表叔在北京，可厉害了，他是俺们村唯一一个在北京的人，一过年，他家的房子门前围的都是人，他给俺们讲了好多北京的事儿，都特别洋气！我要是有一天，也能去北京看看就好了！”
“能，你还小着呢！从咱们这坐火车上北京，一百六十块钱慢车就能去，你一天存20，八天就能买去的票，哎呀，不行，你还得吃呢，住呢，看呢，再回来，那就不止一百六了。拴柱，好好攒钱吧，干一年，咋也能去北京了。”李耀辉微微一笑，他觉得他还不如这个十三岁的孩子呢，他都没想过去北京。
“那要像俺表叔一样，活在北京得啥条件呐？”拴柱抱着那根棍儿，痴痴的想着。
李耀辉陷入了沉思，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也不知道自己念完大学，能不能留在这省城呢？更何况一个小学毕业的娃娃想留在北京。
“不管啥条件，多看书是没错的，多识字儿也是没错的。我们班学习最好的人，都没考上北京。。。。。。”
“那要是这样，我也去不了。。。。。。”拴柱眼里的光暗下来。
“咋去不了呢？你才十三，十五去不了，二十还去不了？你还没长大呢！”
“哥，你在大学里，都看啥书？是不是很高级的书？”拴柱又问。
“我学的医，看的都是医书。”
“上大学的人就不看故事书了？”
“也不是，是我不咋看，我脑子笨，光考试的书，都看不过来，再看故事书，就考不过了。你为啥爱看故事书？”
“故事书真有意思。竟讲点我见不着的事儿。我要不是看故事书，我咋能知道还有俄罗斯的人，俄罗斯有熊，还有伏特加，你看这酒名，多洋气！”拴柱嘿嘿的笑着，一说起故事书，眼里都是光。“我还学故事书里的人说话，他们竟说些好词儿，有时逗的我哈哈大笑，有时看的特别来气，写故事的人真厉害，不张嘴，就把我喊了进去，跟讲故事一样。”
李耀辉也笑起来。
“我们学校图书馆的书，一排又一排，几十年也看不完，有的人天天坐在里头看。我看的就少，拴柱呀，我要向你学习呢，也的多看点书才好。”
“你能给我借本书吗？”拴柱忽然握紧他的手腕，“我保证爱惜！一页都不叫它折了！”
李耀辉一愣，想了片刻，“你想看啥？”
“有武打的吗？叫金啥的，金大侠！”
“金庸？”
“嗯嗯嗯！”拴柱使劲点点头，“就是这个名！他的小说特别有名，我真想看看！”
“行，回去我给你找找。”
拴柱一蹦三尺高，高兴的转了好几个圈。
“哥！明天你还来我妈馍摊上吃馍吧！我不叫她收你的钱！”
拴柱托他借书，他便开始时常的进出图书馆。
在图书馆里，他找到一个安静隐蔽的角落。最近他的心是乱的-------关于学医的信念坍塌没有修复。生活的目标和方向完全模糊了起来，往前走，不是自己想要的，扛大包，感觉在荒废人生，一切都在难以形容的混沌中停滞着，难受极了，没有一点点的指导与出口。他不想上课，不想跟同学们待在一个空间，图书馆成了唯一可逃避的地方。他随意抽出些书，翻看一会儿，然后昏沉沉的睡去。
他感觉到这种日子很危险，似乎很快就要走到迷雾的悬崖边，但他又不知道从哪边走才能拨见光明，只能让自己这样沉沦下去。
把书交给拴柱的时候，那没怎么上过学的小孩儿眼睛里放出晶亮喜悦的光，这光射疼了他--------我究竟在干什么啊？？我的光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