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车窗玻璃蜿蜒而下,像无数条透明的小蛇。
冬雨使天气显的愈加的冷,去往林州的高速路上空荡荡的没有几辆 车。
上午开完“阶段性总结会议”,陆西平叫了司机换上便衣去看保姆口中那个“精神异常的女儿”。
车座上放着一兜从面包房买的各式各样的蛋糕——他记得娇娇上学时爱吃,如果他偶尔问:“回来想让爸爸带什么?”的话。
他一路回忆着女儿的点滴,也只是点滴罢了。这孩子从小不讨人喜欢,一个女孩家,怎么就遗传了自己的长脸,学习开不了窍,说句话木木愣愣的能噎死人。
肖建国的女儿就漂亮,一看见他蹦蹦跳跳的就过来了,眉眼像弯弯的月牙,搂着胳膊再甜甜的喊一声:“陆叔叔~~!你别老让我爸喝酒,你管管他抽烟。。。”小身子一扭一扭的,大人的心都化了。
学习虽然也一般,但听爸爸的话,考了个普普通通的政法学院,出来安排到检察院,和市中国银行老总家的儿子联了姻。从此肖建国的脸上,就再没有过愁容。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陆西平羡慕肖建国。
他不停的四处播种,只想有个出息的孩子让人都高看一眼,那感觉,光想想,都觉得比自己权大势大还强。可惜天不遂人愿。
新租的公寓在市中心,安保负责,外墙窗明几净。
司机把车停进地下车库,他停下思绪,拎着袋子,坐电梯上三楼。
按响门铃,等待的十几秒里,只听见屋内传来模糊的电视声响,却没有人应答。
\"娇娇?是我,开门。\"他又按了一次,这次加上了敲门。
终于,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陌生的、布满皱纹的女人的脸。她大约五十多岁,头发油腻地贴在头皮上,身上套着一件褪色的花睡衣。
“你谁啊?\"女人警惕地问,嘴里喷出一股臭味。
陆西平后退半步,\"我是陆娇娇的父亲。张美玲呢?\"
女人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哦,张姐啊,她回她家了。我是她雇来看护的。\"
陆西平侧身推门而入:\"雇来的?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这我哪清楚,\"女人不耐烦地耸耸肩,\"张姐在桥头市场一天30块钱雇的我,说就看着点小姑娘别出事就行。\"她朝屋内努了努嘴,\"那丫头在屋里呢,整天不说话,你去看看。\"
一股怒火从陆西平心底窜起。他推开女人径直走进公寓,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混杂着食物腐败、廉价香薰和灰尘的沉闷气息。客厅里还算整洁,但明显缺乏打理,立式中央空调的暖风吹的呜呜响。
\"娇娇?\"他喊了一声,目光扫向紧闭的卧室门。
\"别喊了,她听得见,就是不爱搭理人。一天说不上三句话,饭倒有时吃的多,有时吃得少。对了,她爱吃肉,这菜钱,你们得加点儿。\"
陆西平的心沉了下去,他快步走向走廊尽头的那扇门,门把手上油腻腻的,里面有微微的动静。
\"娇娇,爸爸来了。\"
推开门的一瞬间,陆西平愣住了。房间里的光线被厚重的窗帘过滤成一种病态的昏黄,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毛线味和散不开的闷胀的气息。
满屋子的针织娃娃。以各种姿态占据着每一个可用的平面——有些做工精致,有些则明显是初学者的作品,线头还露在外面。
窗边的单人椅上,一堆毛线和半成品的玩偶中间,蜷缩着陆娇娇的身影。
听到开门声,她缓缓转过头来。陆西平的心脏猛地收紧——女儿瘦得几乎脱了形,眼下是浓重的青黑色,嘴唇干裂苍白。但最令人心惊的是她的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没有一丝波澜。
\"有事?\"陆娇娇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询问一个陌生人。
\"我...我来看看你。给你带了面包,就是你上学时爱吃的那家...\"
\"放那儿吧。\"她指了指桌子,视线已经重新回到窗外。
这种礼貌的疏离比任何歇斯底里都更让陆西平心慌。
他走近了几步,
\"娇娇...这个住处你还满意吗?\"
陆娇娇的嘴角扯出一个没有笑意的弧度,\"挺好的。\"
“有什么需求,你跟爸爸说。。。只要你说,爸爸什么都给你办到。”
\"让我妈活过来。\"她轻声说,\"你能办到吗?\"
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窗外雨滴打在玻璃上的声音。陆西平感到一阵眩晕。
\"娇娇...你也知道,你妈走那天,我在开源,不是我。。。\"
“那是谁?”陆娇娇微微抬起头。他浑身打了个激灵。
“娇娇,活着的人不能老去想走了的人,要想想怎么活,才能让走了的人安心。。。你还有爸爸呢,你怕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想。我也想不明白。\"陆娇娇站起身,动作机械得像提线木偶,\"你们大人的事,与我无关。\"她走到书桌前,拿起那兜蛋糕点心看了看,然后手一松掉回原处,\"没有一个我爱吃的。你根本不记得我爱吃的是哪个。\"
陆西平突然意识到,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精神失常的女孩,而是一个被绝望掏空了灵魂的人。她清醒地承受着每一分痛苦,清醒地看着自己一点点沉没,却拒绝任何救赎的绳索。
“你告诉爸爸样子,下次,我一定买对。”
\"开玩笑的。\"陆娇娇突然说,声音依然平静,\"我什么都不需要。包括外面那个女的,你走吧,把她也撵走,我自己就行,你放心吧,我不跑,你不用找人看着我,这么多年了,他肯定结婚了,我再贱也不会去找个有妇之夫。然后呢?我还能跑哪?姥姥家也没人了。\"
她重新缩回到自己那个椅子,抱住了膝盖。
“没有说找个人看住你,监视你,只是给你洗衣服,做饭,伺候你,你身体这么差,也干不了活。。。”
“我身体为什么这么差,我小时候,明明能打得过男孩子。”
陆西平一时语塞,只好说“身体会好起来的。”
陆娇娇不再说话,随手拿起一个娃娃,抚摸着。
陆西平难以忍受屋子里尴尬的气息,半晌,挤出一句:“保姆不如意,你就告诉我,爸爸再给你换,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我走了,只要有时间,我就会来看你。”
“呵呵。”她冷冷的笑了一声,这一个动静又把挪开了一步的陆西平定在原处。
“爸爸,你爱过我吗?
陆西平浑身一颤。“哪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母。”
他说了谎。
他只能这么说。
“那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感受到过,这也是我的问题?”
“不,这是我的问题。”
“我想过很多日夜,我应该是个多余的人。无论对谁。没有一个人真心爱过我。”她开始拆手里娃娃的线,把织好的脸撕的面目全非。
“胡说,我,你妈。。。。都爱你。”
陆娇娇发出一阵爆笑,那笑声刺耳极了,如果她平时偶尔也来这么一下子,那么保姆们感到害怕说她精神有问题不算造谣。
她笑的东倒西歪,看着下一秒就能从椅子上栽下来。
“娇娇。。。娇娇。。。。”陆西平走过去扶住她的肩膀。
“哈哈哈哈哈哈哈。。。。。还在骗我。。。这是多么黑暗的一个世界啊!陆西平,我妈说的没错,我们娘俩碰到你,算是完了。。。我完了。。。哈哈哈哈哈哈。”
“娇娇!够了!”陆西平有些恼羞成怒,忍不住喝了一声。
但陆娇娇仿佛没听见似的,她又忽然从椅子上跌坐下来,跪在地上,拽着陆西平的裤脚,睁着空洞洞的大眼睛看着他问:“爸爸,爸爸,我这辈子是不是就这样了。。。只能一个人熬下去。。。。。我这辈子是不是都不可能有任何人会爱我了?爸爸,你救救我吧。。。我不想这样像个废物一样活着。。。爸爸。。。。。”
陆西平蹲下去,看着眼前的姑娘,真陌生啊!但是怎么让自己肉也疼,骨头也疼。
“不会的。爸爸救你。没有我办不到的事。你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