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半,即使没有定闹铃,庄颜也利索地准时的睁开了眼睛。
宋明宇躺在旁边睡得死死的。他趴在枕头上,摆出个“投降”的姿势,被子只浅浅盖在腰间。庄颜伸手摸了一下他的后背,一片冰凉。已是深秋,他动来动去不老实,每天早上起来被子都不在身上。她把自己的被子给他搭上,然后轻声走出卧室,来到厨房。
烧开水、拧开燃气灶、放上煎蛋锅。从冰箱取出两片吐司,扔进烤面包机。取杯子,挖一勺雀巢,开水冲,搅拌的时候倒入奶精。
鸡蛋煎好,生菜洗好,片状的培根铺上。她拉开冰箱保鲜层,黄油还在,芝士却只剩下孤零零的两片。宋明宇吃三明治,芝士一定要放够两片。糟了,忘了补。她几乎没犹豫,将这两片完整的芝士,全都铺在了属于宋明宇的那个三明治上。
于是,餐桌上出现了对比鲜明的两份早餐:她自己的那份很简单,面包片上放着一颗煎蛋;而宋明宇的,则要复杂得多——两片芝士,两片脆嫩的生菜,两片煎得焦香的培根,一颗精准七分熟、蛋黄欲流不流的煎蛋,上面甚至还撒了一层薄薄的坚果碎,那是他某次兴起时要求的“点睛之笔”。
做好宋明宇的三明治,庄颜迅速地抽出一张锡箔纸,利落地包好,顺手放进微波炉旁。这样,即使他起得再晚,只需扯掉锡纸,加热三十秒,就能吃到近乎现做的口感。
她搅了搅自己那杯拌好的速溶咖啡,就着最简单的三明治,安安静静地在餐桌前开始吃早餐。
咖啡,这个时髦玩意儿是她结婚后才学会的。第一次只抿了一小口,苦得她皱紧眉头,立刻去漱了口,发誓再也不碰。可如今,每天早上冲一杯,竟成了习惯。这是宋明宇带给她的、众多改变中的一个。
据他普及,真正的咖啡,该是用新鲜烘焙的咖啡豆研磨而成,用法压壶、摩卡壶或是意式咖啡机萃取,什么都不加的是黑咖啡,倒入大量蒸汽打发的绵密奶泡称为拿铁,也可以在卡布奇诺上撒一层肉桂粉——她听都没听过那是什么玩意儿。在国外,无论白领还是蓝领,清晨在咖啡店外带一杯,边喝边翻阅报纸,是再寻常不过的生活方式。
因此,他每每端起这杯速溶,总要贬斥几句,说它是“难喝”、“不上档次”的东西。她从喝他剩下要倒掉的速溶开始,一口一口,半杯半杯的,竟开始习惯这个味道。看到她接受了这个东西,宋明宇专门开车带她去了趟中明国际。六楼西餐厅有一台咖啡机,三十六元一杯,杯子小得可怜,味道即使加了牛奶,也只剩下一种她无法欣赏的、纯粹的苦。她心里不免嘀咕:幸亏林州没什么别的咖啡店,这实在不如速溶方便实惠。
无论如何,结婚后的日子,从方方面面来说,都真的好起来了。
过去二十多年,早餐常常是奢侈的。要么常年不吃,要么就是一个馒头掰成两半,今天一半,明天一半,就着白开水硬咽下去。那种日子,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
说来也怪,才结婚半年多,她竟有些想不起来自己过去的二十多年到底都吃了些什么。一个人,二十多年,一天三顿饭,算下来足足有两万多顿,可这两万多顿饭,在记忆里留下的,好像只有不削皮的土豆炒白菜、干湿不一的面条、米饭配炒豆角,以及偶尔、极其偶尔出现的一个鸡腿、肉片什么的——次数少到让她曾以为,鸡腿只有一种味道。水果更是以“个”和“口”为单位,随机地穿插在贫瘠的生活里。
但现在,真的不一样了。
宋明宇在“吃”上,是一个很讲究,甚至在她看来有些“矫情”的人。他喜欢咖啡,喜欢披萨,喜欢在超市里买各种各样新鲜的、昂贵的——至少对庄颜而言是昂贵的——进口食品。那些她认为根本不会有人买的进口菊苣、进口肉类、进口饮料,塞满了家里的冰箱。总而言之,宋明宇选购的食物,八成以上前面都得加上“进口”二字。
家里的冰箱永远是满的,里面塞满了她第一次见,或者拿到手根本不知如何料理的东西:巴沙鱼、牛肋排、羊身上各种名目的部位……即使是一瓶酱油,在琳琅满目的货架上,他也一定会绕过三块的、十九块的,毫不犹豫地拿起二十九块的那一瓶。
一开始,庄颜压力巨大。仅仅是逛超市这件事,就足以让她神经紧绷。走在货架间,他们伸手拿的,永远不可能是同一种东西,同一个价位。宋明宇看到她手里的东西,总会轻轻地拽过来放回货架,然后告诉她:“咱们买更好的,最好的。你听我的,我带你吃这个……”
如果她偶尔小声坚持,说“这个价钱其实就可以了”,他就会站在原地,从理论到实际,从国内到国外,从食品安全到品质保证,开始一场漫长的说服,直到她放弃那件“便宜货”。最后,他还会双手拍拍她的肩膀,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总结:“你跟着我,绝对不会让你吃差了,这是最低保证。”
很难说清这是一种什么感觉。要说这是好日子,那绝对是质的飞跃;但要说因此就开心雀跃、兴奋不已,却也没有。
她发现,作为女朋友和作为妻子,感受是完完全全不一样的。做女朋友时,男孩买任何贵重的东西,都代表着被看重、被追求,心里是舒服且欣喜的。可一旦结了婚,组成家庭过日子,但凡是一个想着踏实过日子的女人,就不可能对这种毫无节制、不看价格的大手大脚感到愉悦,更不可能丝毫不担心。
庄颜就是这样。尤其是,宋明宇年后入职的新工作,工资只开了两千二百八十元。
庄颜简直无语。一个月薪两千二百八十元的人,是怎么把自己活得像月入两万两千八的?她不理解,完全不理解。即使他父母有钱,但二三十岁的人了,难道吃穿用度还要一直靠父母救济吗?有多大能力,吃多大碗饭,这不是很自然的道理吗?
但宋明宇不是。第一个月发工资,他笑嘻嘻地倒在沙发里:“你猜我发了多少钱?把我都给气笑了,你猜猜看?”
当庄颜得知是二千二百八十元时,先是噗嗤一笑,随即心就沉了下去。他的工资,甚至还不如她,差了将近一千三百块。
然而,对这带着些许侮辱性数字的工资,宋明宇的反应是:拉着她出去一顿消费。从商场五楼吃顿饭,到超市大肆采购,再到一楼买下她看不懂的游戏耳机和键盘——一个晚上,那点工资就花得精光!
她知道他有钱,知道他家里可能有钱。但他的这种消费习惯和观念,让她深深地感到别扭、不舒服,却又无力改变,因为他根本不听。这种失衡感,让她真切地觉得,婚姻,其实是挺难的。
她问过他,试图劝解他,引导他。但他怎么说?
“我又不靠这二千二活着,太恶心人了,哪天我就不干了!我这是给我爸个面子,先撑几个月。哪天有个什么点触到我了,我抬脚就走人。”
几乎每次发完工资,他都会有意无意地说上一句:“这工作你别看有编,实际上还不如街上打工的,只是图个名儿好听,切!谁在乎那个啊?我绝不可能把人生浪费到这儿,跟监狱没啥区别,就这点儿钱,还不够我来回加油的!。。。”
“没有刚上班半年就哐哐涨工资的。。。。我一开始才一千出头,这不也熬上来了?你不要老动不动不干不干的,听你爸的,准没错。。。再说了,新闻上都说了,以后工资要涨呢。。。还没开始呢。。”
但是他听不进去这些,尤其不喜欢听她说“他爸说的都对”。
她也知道,他还有一份收入,来自他上一个老板,一个做房地产和酒店生意的女人。这件事她不敢深思,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一个非亲非故的女人,凭什么每月给他开那么高的薪水?要么是和他父亲有利益往来,要么就含着某种她无法理解的目的。在她朴素的世界观里,天下绝没有这样的好事。
更何况,那女人还平白给了他一辆车的使用权。这两件事——新车,还有每月这笔不小的“薪水——连宋明宇的亲妈都未必能做到。庄颜实在觉得不妥,这笔收入,在她心里,绝不能算作这个新家庭稳定、合理的来源。
她忍不住又问他:“你这样花钱的底气,到底从哪儿来?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你成了穷光蛋,你也不会改吗?还要这样吃香喝辣?”
宋明宇总是哈哈一笑,满不在乎地把手放在她脑袋上,使劲揉乱她的头发,用狡猾的目光看着她:“傻瓜,别杞人忧天了。我有钱,我有存款。”
“存款多少?到底有多少能让你这样?你给我透个底?”她也假装用狡猾的目光回望他。
终于,在一个气氛十分融洽、情浓蜜意的夜晚,两人蒙在被子里嬉笑打闹。她在他的胸口,又喃喃地问了起来:“你到底……有多少钱呀?”
得意忘形的宋明宇脱口而出:“一百万,够不够你花?”
她听到这个数字,心里着实一惊。一种复杂的情感涌上来:有心花怒放的踏实,有觉得自己确是杞人忧天的自嘲,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羡慕,甚至嫉妒。凭什么?他哪点比自己强呢?学习一般,只知玩乐,算账不机敏,人情世故不通,在单位说话直来直去,时常让人尴尬。恋爱时觉得那是纯真,婚后只觉得是没长大。就这样一个人,竟拥有一百万的存款,这还不算结婚时他父亲给的那一捆现金。
这一百万,像一笔丰厚的“封口费”,让她开始尽量努力地少管、少说他的消费行为。她也劝着自己,尝试跟上他的脚步。虽然她自己消费时,绝做不到他那样什么贵拿什么,但既然冰箱里塞满了那些好东西,她便也跟着喝咖啡,吃进口食物,晚上也跟着他煎两块牛排,喝一杯红酒,三不五时地跟着他下馆子,品尝那些她从未听过的各地美食。
结婚好吗?
应该是好的吧。
虽然三观和习惯似乎还未找到完美的契合点,很多东西仍在感受与磨合中,但身体,好像是真的变好了。
她不知道是不是饮食的关系,只觉得自己的精力比以前旺盛了许多。过去的她,精力也一直打满,做事也利落,但总感觉是靠着一股意志力在硬撑。现在不一样了,不知道是不是蛋白质摄入充足的缘故,她没那么容易感到疲惫,集中精神处理事情的能力、反应速度,似乎都比以前更好了。
结婚好吗?
应该是好的吧。
她吃完早餐,洗净自己的餐具。
洗漱、换衣,闭上餐厅最小的那盏灯,朝单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