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大妈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眼神躲闪起来。
空气仿佛一下子凝固了,只剩下胡同里穿堂而过的冷风,吹得人后颈发凉。
刘成彬脸色一沉,就要开口。
沈浪却一把按住了他的胳膊,动作沉稳有力。
他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甚至嘴角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平静的弧度,仿佛许大茂那尖刻的指责只是耳边刮过的一阵冷风。
他慢条斯理地从深蓝色棉大衣的内兜里,摸出一盒中华,从中抽出两根,一根递给刘成彬,一根叼在自己嘴里。
又摸出火柴盒,“嚓”地划燃。跳跃的小火苗映亮了他线条分明的下颌。
他深深吸了一口,淡青色的烟雾在冰冷的空气里袅袅散开,驱散了些许凝重的气氛,也隔开了那些审视、猜疑的目光。
直到那口烟悠悠吐出,他才抬起眼皮,目光平静地掠过二大爷、三大爷、许大茂,以及那些神色各异的邻居,最后稳稳地落在许大茂那张因激动而泛红的脸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风声和私语:
“大茂兄弟,这话说的可就偏了。”他顿了顿,指尖随意地弹了下烟灰。
“街道办王主任,前些日子还特意跟我强调过,说咱们街道是被评的‘卫生模范院’,这牌子挂着呢。既然是模范,那方方面面都得像个样子,对吧?”
他夹着烟的手,朝着车斗上那些覆盖着油毡布的轮廓虚虚一点,语气理所当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淡:“这些个东西,抽水马桶、淋浴设备,还有配套的地砖,说白了,不就是为了提升卫生条件,巩固咱这个‘模范’的招牌么?干干净净,利利索索,这才是新时代该有的样子。王主任可是举双手支持咱们搞好卫生基础建设的。怎么到了你这儿,倒成了‘资产阶级’了?”
“卫生模范街道”和“王主任支持”这几个字眼,像几颗定心丸,又像几道无形的符咒。
刚才还弥漫在空气中的紧张和猜忌,瞬间被戳破了一个口子。
几个原本缩在后面的大妈互相交换着眼色,小声嘀咕起来:“是这么个理儿…”“王主任说的啊…”“讲究卫生是好事…”
三大爷阎埠贵镜片后的眼神飞快地闪烁了几下,那点不甘和酸意被强行压了下去。
他干咳一声,脸上挤出一点笑容,打起了圆场:“啊…这个嘛…浪子说得在理!卫生模范,卫生模范!搞好个人卫生,也是维护集体荣誉嘛!应该的,应该的!”
他边说边不着痕迹地用手肘碰了碰旁边还想说什么的许大茂。
许大茂被噎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沈浪搬出的“王主任”和“集体荣誉”这两杆大旗,像两堵厚实的墙,把他那些挑唆的话硬生生堵了回去。
他张了张嘴,看着周围邻居们明显缓和甚至有些认同的表情,终究没敢再吱声,只是悻悻地哼了一下,扭开了脸。
沈浪不再看他们,把烟头扔在脚下,用厚实的棉鞋底碾灭,对刘成彬点点头,语气恢复了平常:“成彬,搭把手,开门卸货。”
他推开九十四号院那扇破烂大门。
“嘎吱——”
一声悠长而沉闷的声响,两扇院门被推开。
门轴转动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尘封的重量,将门内门外隔成了两个世界。
门外的喧嚣、窥探、算计,被暂时挡在了外面。
两人合力,小心翼翼地将车斗里那些沉重的包裹一件件卸下,搬到院子中央清理出来的一块空地上。
油毡布解开,露出了里面的真容:洁白的陶瓷马桶在冬日灰蒙蒙的天光下泛着细腻的冷光;镀铬的淋浴花洒、龙头和弯管堆在一起,闪烁着金属特有的锐利光泽;几箱印着细密花纹的米黄色釉面地砖,整齐地码放着。
这些簇新的、与周围陈旧环境格格不入的现代物件,静静地躺在四合院老旧的青砖地上,构成一幅奇异又充满希望的画面。
东西刚卸完,院门口又传来脚步声。
一个穿着半旧蓝色劳动布工装、头戴同样洗得发白的工装帽、约莫五十岁上下、脸庞黝黑精瘦的男人走了进来,正是沈浪请来的装修队头儿赵师傅。
他身后跟着四个同样穿着工装的年轻徒弟,手里提着工具箱。
“东家,东西都到了?”赵师傅声音洪亮,带着点京腔。
他目光锐利,一眼就扫到了院子中央那堆闪亮的新家伙什儿,尤其是那白得晃眼的马桶。
他脚步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了然,但随即就被职业性的专注取代。
他径直走过去,蹲下身,粗糙的手指毫不避讳地摸了摸那冰凉光滑的马桶瓷面,又掂量了一下镀铬淋浴龙头的分量,还拿起一块地砖,对着光看了看釉面的平整度和花纹。
“嚯!”赵师傅放下地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黝黑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行家!东家,您弄来的都是硬货!正经的好东西!这釉面,这瓷胎,这镀铬层…地道!”他竖了个大拇指。
沈浪心里踏实了不少:“赵师傅,您是行家,您说好那就错不了。原先的设计图,您带着吧?”
“带着呢!”赵师傅从怀里掏出一卷卷了边的图纸展开。图纸上清晰地画着计划中的卫生间原始布局和初步改造方案——主要是预留上下水管道位置和简单的墙面地面处理。
沈浪走过去,手指点在西耳房的位置:“赵师傅,情况有变。现在东西都齐了,咱得往好了弄。您看,”
他指着地上的马桶和地砖,“原先想着简单铺点水泥地凑合,现在有这釉面砖了,咱就一步到位。还有这马桶,不是简单的蹲坑,是坐式的,下水和安装方式都不一样。淋浴间那边也一样,花洒、龙头、冷热水管,都得重新设计走管。”
赵师傅凑近了图纸,眉头微蹙,手指在图纸上比划着,嘴里念念有词:“坐式马桶…对,水箱位置,下水弯管角度…得改。地砖铺贴…原先地面高度怕是不够,得垫层…淋浴间更麻烦,冷热水管要分开走,混水阀的位置…”
他沉吟片刻,抬起头,,“东家,这么一来,原先那图基本得推倒重来!工程量得加大,特别是地面垫高和管道铺设,得下点真功夫,时间…也得往后延个十天半月的。您看?”
“没问题!”沈浪回答得斩钉截铁,目光扫过地上那些象征着新生活的物件,语气不容置疑,“时间不是问题。关键是要装好,装得地道,装得经用!该垫高就垫高,该重新布管就重新布管!用料您把好关,工钱方面,咱们按新方案另算!就一条,活儿,必须给我干漂亮了!”
赵师傅看着沈浪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决心和信任,黝黑的脸上笑容更深了,他用力一拍大腿:“得嘞!有您这话就成!您擎好吧!这活儿,我老赵保管给您弄得漂漂亮亮,让这些‘稀罕玩意儿’在咱这老院子里,也照样顺顺溜溜、板板正正!”
他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匠人特有的豪气和自信,在清冷的院子里回荡。
四个年轻徒弟也跟着用力点头,眼里充满了干劲儿。
沈浪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直到此刻才真正松弛下来。
他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不再看门口那些可能还在探头探脑的影子,转身走到院子中央。
冬日下午的光线更加稀薄,惨白地涂抹在青灰色的砖墙上,勾勒出老枣树嶙峋的枝干。
寒风掠过空旷的庭院,卷起几片枯叶,发出萧索的沙沙声。然而,沈浪的目光却异常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