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
《大吴会典?军制》载:\"天子亲征,先祭太庙,陈六军甲胄于丹墀,择吉日启行。车驾出正阳门时,左羽林建青雀旗,右羽林建黄龙旗,前龙骧建玄豹旗,后龙骧建白虎旗,中御林建应龙旗,旗手皆以勋贵子弟充任,旗面阔一丈二尺,用九彩金线绣制,错纹者夺爵。\" 此铁律传承百余年,见证无数王朝兴衰,却在永熙四年孟夏,被一抹血色悄然染污。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永熙四年四月十五,卯时初刻。晨雾如薄纱笼罩正阳门瓮城,三十六名旗手按六军方位肃立,青铜门环在三击鼓响后缓缓震颤。永熙帝的六龙车驾碾过御道,砖上 \"太祖定边\" 的浮雕在晨光中投射出冷硬的影子,仿佛先祖的目光穿透时空,审视着这看似庄严的出征仪式。谢渊身着五品獬豸补服,腰间新赐的绣春刀鞘轻磕石阶,发出清脆声响。他抬头望向御林军阵,目光突然如鹰隼般锁定在第三幅青龙旗上 —— 本该金光灿灿的龙睛处,此刻泛着暗红,恰似浸透未干的血渍,在朝阳下透着诡异的光泽。
讨魏王萧烈檄文
盖闻天道昭昭,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人伦浩浩,循之者安,背之者诛。今魏王萧烈,悖德逆天,罄竹难书,天人共愤,不得不讨!
萧烈身为宗室,荷国厚恩,裂土封王,位极人臣。然其狼子野心,包藏祸心,暗中勾结外邦,输送军机密要,引虎狼之师叩关,置万千黎庶于水火,此乃通敌叛国之罪,当诛其一;私铸兵器,广纳亡命之徒,于封地之内构筑坞堡,日夜操练甲兵,妄图颠覆宗庙社稷,篡夺天家之位,此乃谋逆犯上之罪,当诛其二。
其治下封地,横征暴敛,税赋十增其七,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易子而食者比比皆是;更纵容麾下强占民田,夺人妻女,老弱病残倒毙荒野,哭声震天。为中饱私囊,竟与奸商合谋,以次充好,贩卖官粮,致使瘟疫横行,十室九空,此乃鱼肉百姓、祸乱民生之罪,当诛其三。
宫廷之内,萧烈秽乱宫闱,觊觎中宫之位,与内监、宠妃暗通款曲,构陷忠良。凡进谏者,或腰斩于市,或族灭满门;凡谄媚者,皆飞黄腾达,位极人臣。朝堂之上乌烟瘴气,忠贤之士尽皆寒心,此乃败坏纲常、戕害忠良之罪,当诛其四。
更有甚者,萧烈为填私欲,视匠人如蝼蚁!强征百工,驱入暗无天日之工坊,稍有懈怠,便以皮鞭相向;为铸私兵,逼迫匠人以血肉之躯制钱范,断指残臂者不计其数,尸骸堆积如山。又仗势欺凌,巧取豪夺,良田万顷尽归其手,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哀嚎遍野。此等残害匠人、私占民田之暴行,天人共怒,当诛其五!
今我等奉天子诏命,高举义旗,讨此逆贼!凡我大吴子民,皆当念及祖宗基业,顾全天下苍生,同仇敌忾,共襄义举。有能斩萧烈首级者,封万户侯,赏千金;有能献其巢穴者,赐良田千顷,荫及子孙。
檄文所到之处,望各州县官吏、乡勇豪杰,速速起兵,共讨奸佞!若助纣为虐,必当与萧烈同罪,诛灭九族!
檄!
随着檄文声浪渐远,谢渊的目光再次聚焦到青龙旗上。龙爪翻卷处本该缀满金鳞,此刻却有十三片空缺,绣线在晨露中透出粗粝的棉麻质感,与周围金线形成刺眼对比。\"停驾!\" 谢渊的獬豸牌在雾中划出银弧,惊起城楼上的栖鸟。他缓步走向旗手,目光如炬 —— 对方虽身着崭新的勋贵子弟装束,腰带却系着半旧的砖窑纹荷包,那是七年前砖窑案中匠人亲属才有的配饰,这细节如同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谢渊心中的疑窦。
谢渊伸手扯下一片缺鳞处的绣线,指尖触到线尾的焦痕,声音冷如寒冰:\"《舆服志》卷七第三款明载:青龙旗鳞甲必用金线,你这棉线......\" 火漆在铜炉中融化,谢渊将绣线投入,焦臭味中腾起细小红雾 —— 正是砖窑私铸钱时特有的红土气息。\"每片金鳞折银三十贯,\" 他的铁尺重重敲在旗面缺漏处,空洞的回响惊得旗手后退半步,\"十三片缺鳞,便是侵吞匠人四百贯血汗钱。这些钱,可是丙巳位砖窑匠人断指刻范的卖命钱!\"
永熙帝的车帘掀开一角,御案上的《皇吴祖训》正翻在 \"藩王不得私役匠人\" 的朱批页。谢渊捧起残旗,在龙睛处的棉线里发现极小暗纹 —— 与三年前北疆战马烙痕的笔法如出一辙。\"宗人府批文中的 ' 秋狝从马 ',\" 他的声音混着晨雾,字字如刀,\"怕是连旗手腰带的砖窑荷包,都是用匠人血钱买的。\"
旗手突然跪地,腰间荷包散落出半枚钱样:缺角处的铜锈里嵌着砖窑红土,正是魏王府私铸的减重钱。谢渊望着钱背隐约的指节压痕,父亲手札中 \"钱范即人范\" 的记载涌上心头。原来这些被克扣的金鳞,竟是匠人用断指血染红的棉线所替;所谓象征天威的旗帜,不过是披在贪腐上的华丽画皮。
片尾
辰时初刻,正阳门的太阳终于穿透雾霭。永熙帝凝视残旗上的焦痕,案头《军器监造册》的朱砂批注在阳光下格外刺眼:\"三年来御林军甲胄缺额三千,原来都折成了宗人府的黄金。\" 他忽然抽出玉笏,声音中带着压抑的怒火:\"着谢渊兼领军器监,赐 ' 监军御史印 ',凡军资舞弊,五品以下无需请旨,可先斩后奏。\"
谢渊叩首时,额头触到御道砖上的 \"定边\" 二字,砖缝间嵌着的砖窑残瓦,恰与他袖中父亲的断笏残片纹路相合。起身时望向旗阵,青龙旗的缺鳞处已被晨露打湿,像滴着匠人未干的血泪。他深知,这面残旗不过是冰山一角 —— 当宗人府的金册里记着匠人血钱,当勋贵子弟的腰带上挂着砖窑荷包,三十万王师的甲胄兵器,不知还有多少浸着匠人骨血。
戌时三刻,军器监内烛火摇曳。谢渊抚过《舆服志》中被红笔圈注的 \"金线\" 条目,在残旗的棉线里发现半枚指甲印 —— 那是匠人被砍断手指前,用最后力气留下的血痕。更漏声中,他提起笔,在 \"丙巳位砖窑匠人\" 的名录下添上第十三道刻痕。正阳门的晚风穿过窗棂,将案头的残旗吹得哗哗作响,仿佛千万匠人在雾中低语,诉说着被金鳞掩盖的血色真相。这场与贪腐的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