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大吴会典?河防》载:\"凡江河要津设渡,需登记过往货船。御史巡按地方,有权调阅三年以内渡口文牍,隐匿不报者,杖八十,罢职为民。凡官物沉江,沿岸卫所须三日内打捞查验,违者论罪。\"
浊浪藏奸计,腥风裹血冤。
孤灯摇夜雾,赤胆照江渊。
永熙六年暮春,赣江翻涌着青灰色的浊浪,如同被搅动的墨汁,腥气裹着潮湿的风直往人鼻腔里灌。谢渊立在江边,官服下摆早已被浪花打得透湿,沉甸甸地坠着,像极了他此刻愈发沉重的心情。当半箱焦黑的黄册被从江心打捞上来时,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喉结不受控地上下滚动,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渗出血来。
残页边缘蜷曲的灰烬里,\"庐山隐田 \" 等字样若隐若现,编号排列的规律,与之前茶商之子账册上被刻意抹去的记录如出一辙。这些破碎的文字,宛如一把把利刃,直直刺向他的心脏。脚下的江水打着旋儿,倒映出他骤然收缩的瞳孔,那些被焚毁的字迹,仿佛化作无数冤魂,在漩涡中发出无声的哀嚎。谢渊仿佛看到了茶农们绝望的眼神,听到了他们被夺走土地时的悲泣,胸腔内腾起的怒火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大人,这箱子从上游漂来。\" 玄夜卫的声音混着涛声传来,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谢渊心上。他弯腰拾起半片尚能辨认的残页,墨迹被江水晕染得模糊不清,可上面的字迹依然刺得他眼眶生疼。这意味着又有多处隐田被侵占,意味着无数茶农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家园,意味着多少户人家流离失所、含冤入狱?谢渊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狱簿上那些被迫画押的粗糙指印,想起密室里蜷缩着的骸骨,他攥紧拳头,暗暗发誓一定要将这些真相公之于众,还百姓一个公道。
顺流而下追查时,每一步都充满艰辛与危险。废弃渡口的石阶上,青苔被踩踏出新鲜的痕迹,仿佛在诉说着不久前这里的喧闹。斑驳的石壁上,深浅不一的火把灼痕层层叠叠,宛如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谢渊眯起眼睛,在心中默默推算着这些灼痕的朝向、间距,茶箱的尺寸、粮车的轮距等细节在他脑海中逐渐清晰起来 —— 这里曾频繁转运大批货物,而那些货物,或许就是百姓们被夺走的茶园产出,是他们的血汗。
潮湿的江风卷起他鬓角的碎发,却吹不散他眼中愈发冰冷的杀意。他知道,自己的每一个发现都在触碰着权贵们的利益,每前进一步都可能招来杀身之祸。但当他想到那些受苦的百姓,想到皇帝在自己临走前的嘱托,心中的使命感便愈发强烈。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他也绝不退缩。
守渡老叟佝偻着背,从芦苇丛中缓缓现身时,谢渊敏锐地注意到他颤抖的手指上,布满被绳索勒出的陈旧疤痕。那些疤痕纵横交错,无声地诉说着老人曾经遭受的苦难。\"官爷,这是给您的。\" 老人的声音沙哑而颤抖,递来的密信还带着江水的潮气,血写的字迹已经晕开,可最后那句 \"梅开二度\" 却异常清晰。
谢渊的呼吸陡然停滞,心脏猛地一缩 —— 萧栎曾在密信中提过,江西宗人府密室里,藏着泰昌朝未公开的垦荒旧档,而这个痕迹正是他们约定的特殊暗号。这四个字,仿佛是黑暗中的一丝曙光,又像是危险逼近的警钟。他深知,自己离真相越来越近了,但同时也意味着,即将面临更猛烈的反扑。
展开密信的瞬间,腐臭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几乎让谢渊作呕。信中详细记载的 \"七月十五榷场换契\" 细节,与茶农们的供词完全吻合,更揭露了宁王私设水寨、强征民夫的暴行。谢渊仿佛身临其境,看到了那惨绝人寰的画面:无数百姓被铁链锁着,在冰冷刺骨的江水中艰难地搬运货物,皮鞭抽打在他们身上,惨叫声混着浪涛声,回荡在整个江面。守渡老叟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的血滴滴落在信纸上,与原有的血字融为一体,恍若这片土地正在泣血,控诉着权贵的暴行。
夜幕降临时,谢渊独自立在渡口崖边。江水在脚下疯狂翻涌,远处宁王府的灯火贪婪的燃着,像极了权贵们贪婪而又阴鸷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仿佛在警告,又像是在威胁。他将密信贴身藏好,衣料下凸起的残页硌得胸口生疼,可这疼痛,远远不及良心的刺痛万分之一。那些被沉江的黄册、被焚毁的证据、被封口的证人,背后究竟是怎样一张庞大而又黑暗的利益网?
当他的指尖触到袖中萧栎所赠的梅枝书签,粗糙的纹理传来真实的触感,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提醒着他绝不能退缩。他知道,自己面对的不仅仅是宁王和地方贪官,还有朝堂上文官集团的阻挠。他们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不惜一切代价想要掩盖真相,甚至想要置他于死地。但谢渊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要与这黑暗的势力展开一场殊死博弈,为百姓讨回公道。
片尾
寅时的赣江,浓稠的黑暗如墨般笼罩着一切,唯有驿站的孤灯在风雨中顽强地摇曳,忽明忽暗,仿佛随时都会被黑暗吞噬。谢渊伏案疾书,烛光将他的影子投射在墙上,影子随着烛光的晃动而扭曲变形,显得格外单薄,却又透着一股坚韧不拔的力量。案头摆着拼凑的黄册残页、染血的密信,还有一张空白奏疏,每一样物件都像是一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身上,压得他手腕发酸,更压得他良心难安。
窗外,突然传来三短两长的夜枭啼鸣,那声音凄厉而诡异,仿佛是死神的号角。谢渊握笔的指节骤然发白,关节因用力而凸起,青筋在皮肤下清晰可见。紧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玄夜卫浑身湿透,猛地闯入屋内,带来的消息让屋内的空气瞬间凝固:宁王的私兵已封锁城门要道,文渊阁连夜发出的八百里加急文书正在来路上,他们妄图在谢渊离赣前,将所有罪证连同他的性命,一并绞杀。
谢渊握笔的手只是顿了顿,随即便继续书写,墨汁在纸上晕开,像极了赣江翻涌的浊浪。\"让他们来吧。\" 他的声音低沉却坚定,没有丝毫畏惧,仿佛在对自己,也在对这黑暗的世道宣战。他清楚地知道,这是一场力量悬殊的博弈,对方有权有势,而自己孤身一人,还带着危险的证据。但他不能退缩,也不会退缩。
火漆封印的瞬间,谢渊想起守渡老叟浑浊却充满期待的眼神,想起那些被江水吞噬的冤魂,想起泰昌帝临终前将重任托付给他时的殷切目光。东方的天空泛起一丝鱼肚白,他望向江面,浪涛依旧汹涌,但他知道,自己手中握着的不仅是罪证,更是千万百姓的希望。哪怕前方是滔天巨浪,是权贵的围追堵截,他也要逆流而上,为这片土地讨一个公道,为那些无声的冤魂,争一个真相大白,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因为他是御史,是百姓的青天,他的使命,就是要让正义得到伸张,让黑暗无所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