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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首

《大吴会典?边军戍守规制》 载:“凡北疆边军,需‘四季操练,粮草充足’,大同、宣府等重镇‘每镇驻军三万,战马五千匹’,冬衣、军械每三年一换,由兵部武库司统一调拨。遇敌军异动,需‘一日一报’,急报需用‘鸡毛信’,注明‘敌众多少、攻向何处、我军伤亡’,延误者斩立决。若因粮草不足、军械废弛致军寨失陷,守将以‘失机’论罪,监军、粮官同罪。”

朔风卷雪犯雄关,烽火连烧几处寒。

军寨失陷尘烟起,胡马南窥草木残。

朝堂急议谋攻守,将卒临危血未干。

莫叹边城多险厄,丹心终可固河山。

德佑二十九年十一月初一,朔风卷着雪籽呼啸而过,大同卫的城楼在寒风中抖得像片枯叶。守卒周平把那件打了三个补丁的冬衣往身上裹了又裹,领口磨破的地方漏风,冻得他脖子缩成一团,呵出的白气刚到鼻尖就凝成霜花,顺着胡茬往下掉。他往手心啐了口唾沫,搓了搓冻得僵硬的手,目光死死盯着关外的草原 —— 那里的枯草被风刮得贴在地上,一道道深褐色的痕迹在雪地里格外扎眼,那是战马踏过的蹄印,密密麻麻,像一张铺开的网。

“三日前就该来的冬衣,影子都没见着。” 周平低声骂了句,喉结滚动着咽下一口冷风。他记得昨日巡逻时,在黑风口的乱石堆后看到了北元游骑的刀光,那些戴着皮帽的身影在雪地里一闪而过,刀鞘上的铜环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按规制,发现游骑就得立刻报中军,可他派去送信的小兵回来却说:“粮官赵全喝醉了,说‘游骑年年有,大惊小怪什么’,把信扔了。”

“周哥,快看!” 身旁的新兵小李突然抓住他的胳膊,声音发颤,冻得通红的手指僵着指向远方。那里的狼烟台突然冒起浓烟,一股、两股、三股 —— 黑中带红的烟柱裹着狼粪的焦糊味冲天而起,在阴沉的天色下像三根烧红的铁针,刺得人眼生疼。按《大吴边军烽燧规制》,一烟是哨探入境,二烟是小规模袭扰,三烟便是大军压境,这是最高级别的急警。

周平的心像被冰锥狠狠扎了一下,瞬间凉透了。他猛地摸向怀里的鸡毛信 —— 那是昨日卯时派往宣府求援的信,信纸边缘被他的汗渍浸得发皱,三根鸡毛被冻得硬邦邦的,此刻在怀里硌得胸口生疼。按路程,宣府的回讯最迟午时该到,可现在连个信使的影子都没有,敌军竟已兵临城下。

“妈的!” 周平低骂一声,转身就往中军帐冲。刚跑两步,脚就在结冰的台阶上滑了个趔趄,手忙脚乱抓住垛口的木桩才稳住,靴底在冰面上划出刺耳的吱呀声。他顾不上揉磕疼的膝盖,连滚带爬地往下冲,喉咙里嘶吼着,声音被风撕得破破烂烂:“敌袭!北元大军来了 —— 三烟急警!左军寨怕是要完了!”

风声里,隐约能听到关外传来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像闷雷滚过草原,震得城楼的木柱都在发颤。小李抱着冰冷的弓箭,看着周平狂奔的背影,牙齿抖得咯咯作响,眼泪刚涌出来就冻在了眼角 —— 他才十五岁,上个月刚从老家来大同卫,还没见过真正的战场,可这漫天的烽烟和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已经把死亡的阴影压在了心头。

同日午时,一封插着三根鸡毛的急报送入奉天殿,信纸边缘被雪水浸透,字迹因颠簸而晕染,却仍能看清 “大同卫左军寨失陷”“守将阵亡”“敌军三万压境” 的字样。萧桓捏着信纸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信纸在他手中微微颤抖,殿内的寂静被这封急报打破,连香炉里的烟都仿佛凝固了。

“陛下,大同急报!” 兵部尚书张岳匆匆出列,朝服的下摆沾着赶路的尘土,“北元太师也先趁我军冬防未备,亲率三万骑兵南下,已攻破左军寨、右军寨两座前沿阵地,守将李诚力战殉国,残部退守大同卫主城,兵锋直指居庸关!”

殿内顿时一片哗然,勋贵们交头接耳,脸上满是惊惧。定国公徐昌出列时,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陛下,北元多年未敢大举南下,此次来势汹汹,恐是有备而来。大同卫存粮不足,冬衣未发,怕是…… 怕是难守啊!”

“存粮不足?冬衣未发?” 萧桓猛地拍案,御案上的青玉笔洗被震得跳起半寸,里面的清水泼在《大同军备册》上,将 “冬衣三万套”“粮草五万石” 的朱批字样晕成一片模糊的红痕。他抓起案头的《大吴会典》,翻到 “边军补给规制” 篇,指节重重叩在 “延误补给者斩” 的条款上,声音里的寒意几乎要冻住殿内的空气:“朕三个月前就用‘八百里加急’下旨调拨,冬衣要新絮厚棉,粮草要精米干肉,兵部、户部联名画押的‘已起运’文书还在案上,为何至今未到大同卫?”

户部尚书李嵩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慌忙出列时脚下滑了半步,朝服的玉带扣撞在金砖上发出闷响。“陛下息怒!”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调,额角的冷汗顺着沟壑往下淌,在下巴凝成水珠,“粮草冬衣九月初七便从太原仓起运,由恒昌号承运,许是…… 许是雁门关外连降大雪,山路结冰难行,才耽搁了时日……”

“耽搁?” 谢渊上前一步,青袍的下摆扫过地砖,带起一阵风,将一卷玄夜卫密报 “啪” 地拍在案上,“陛下,玄夜卫查得,拨往大同的冬衣被李穆的恒昌号克扣,三万套只发了九千套,还是仓库积压三年的旧棉衣,里絮板结如铁,御寒不及单衣!五万石军粮更离谱 —— 三万石经黑风口私道倒卖北元,剩下两万石至今压在太原仓,粮官赵全每日虚报‘已行至大同地界’,实则在仓外赌钱酗酒!”

他展开一幅军衣残片,上面的棉絮黄黑结块,边缘打着补丁:“这是大同卫逃回来的伤卒带来的‘冬衣’,与恒昌号仓库的残次品一模一样。北元俘虏供认,也先的骑兵穿的正是这种棉衣,他们还说‘汉人的军粮比咱们的肉干还香’—— 这些救命物资,竟成了敌军的补给!”

谢渊举起玄夜卫截获的密信,火漆印赫然是王林的私章:“更令人发指的是,北元太师也先之所以敢南下,正是因为收到了王林的心腹密报,信上写着‘大同守卒日食一餐,冻毙者日增二十,弓弩弦冻断过半’,连我军的布防弱点都标得一清二楚!这不是耽搁,是通敌叛国,是蓄意谋杀边军将士!”

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勋贵们的窃窃私语戛然而止,连香炉里的烟都悬在半空。李嵩的膝盖抖得像筛糠,双手死死攥着朝服前襟,指节泛白:“谢御史休要血口喷人!冬衣粮草延误是常事,北元的话岂能轻信?你这是…… 是借边警构陷勋贵!”

“常事?” 谢渊冷笑一声,从袖中取出大同守将李诚的绝笔军报,纸页边缘带着血痕,字迹歪歪扭扭,显然是临终前挣扎所书,“守将李诚在最后一封军报中写着‘将士日食一餐稀粥,冬衣单薄如纸,夜守城楼者冻毙三人,弓弦十断其七’,这也是‘常事’?北元大军穿着咱们的棉衣、嚼着咱们的军粮杀过来,而咱们的将士在冰天雪地里赤手空拳,连拉弓的力气都没有 —— 李尚书,你敢摸着良心说这是‘常事’?”

萧桓的目光如寒刀扫过殿中沉默的勋贵,那些平日里与李穆称兄道弟的伯爵、侯爵纷纷垂下头,不敢与他对视。“李穆倒卖军粮,王林私传军情,” 他的声音低沉如雷,“你们当中还有多少人领过恒昌号的‘年礼’?多少人对军粮亏空视而不见?若大同卫失守,居庸关便是下一个目标,到那时京师门户大开,谁能担这个亡国之责?”

定国公徐昌见势不妙,慌忙出列打圆场,他捋着花白的胡须,试图让语气缓和些:“陛下息怒,当务之急是派兵救援大同卫。臣举荐宁远伯石亨,他是将门之后,熟悉北疆地形,可率京营三万精锐驰援,定能击退北元!”

“不可!” 谢渊立刻反驳,声音清亮如钟,“京营精锐久居京师,多年未历战阵,石亨虽勇却刚愎自用,去年巡边时就因冒进损兵折将。臣以为,应调宣府总兵杨洪率军东援 —— 杨将军戍守宣府十余年,与大同守将素有默契,且宣府距大同仅三百里,轻骑一日可行百里,三日便能抵达!”

兵部尚书张岳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朝服上的补子:“谢御史所言有理,可宣府本身需防备北元左翼,若抽兵驰援,恐宣府空虚,遭敌偷袭,到时分兵乏术。”

谢渊早有准备,从卷宗中取出一幅手绘布防图,图上用朱砂标注着兵力部署:“臣已与玄夜卫推演三日,可从蓟州镇调五千兵马填补宣府空缺,由副总兵吴杰统领,这支部队熟悉山地作战,足以防备左翼。再命居庸关守将加固城防,增设烽火台,与大同、宣府形成三角犄角之势。北元主力尽在大同,也先绝不会分兵袭扰宣府,错失南下良机。”

他指着图上的 “黑风口”:“更何况,玄夜卫暗线回报,也先为速战速决,连随军辎重都扔了一半,此刻正是集中兵力一击的好时机,拖延不得!”

殿内的烛火剧烈摇曳,将众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间,谢渊手中的布防图仿佛成了唯一的光亮,照亮了被贪腐阴霾笼罩的朝堂。萧桓盯着图上的红线,指尖缓缓划过大同卫的位置,心中已有了决断。

萧桓看着谢渊胸有成竹的样子,又瞥了眼案上的急报,指尖在地图上的 “大同卫” 位置重重一点:“准奏!传旨宣府总兵杨洪,即刻率一万兵马驰援大同,粮草由沿途官仓调拨,延误者以‘通敌’论处!命玄夜卫亲随传旨,务必一日内送达!”

他转向张岳:“兵部即刻清点京营军械,将最好的弓矢、甲胄调往大同,不得有误!”

张岳躬身领命,刚要退下,却被萧桓叫住:“查!给朕彻查冬衣粮草延误一案,凡是牵涉其中的官员,无论勋贵,一律打入诏狱,由三法司会审!”

散朝后的都察院衙署,暮色已漫过窗棂,案上的烛火被穿堂风搅得忽明忽暗,将山西地图上的 “左军寨”“右军寨” 位置照得明明灭灭。谢渊指尖悬在那两个被朱砂圈出的军寨上,指腹摩挲着纸页上粗糙的纹理,仿佛能触到城破时的血腥气。案边堆着的军报还带着油墨的湿意,最上面那封的字迹被泪水浸得发皱,是大同卫文书拼死送出的急报。

“大人,玄夜卫刚传回大同的消息。” 沈炼推门而入时,玄甲上的寒霜还未化尽,他将一卷沾着雪水的密报放在案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掩的沉重,“左军寨失陷时,守将李诚率三百残部在街巷里与北元骑兵死战,刀刃卷了就用石头砸,最后身中七箭倒在寨门内侧,亲兵说他断气前还攥着半截枪杆,嘴里反复喊‘军粮!给弟兄们带点军粮’……”

沈炼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从怀中取出一封血书:“右军寨守将王贵见突围无望,在城楼上自缢了。他怀里揣着封未发出的求救信,麻纸被冻得发硬,上面写着‘冬衣不足三成,士兵冻得手指粘在弓上拉不开弦,每日冻毙者十余人,再无援军,唯有死战’…… 信末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圈,标着弟兄们埋锅造饭的地方,说‘这里还有半袋米,够撑一日’。”

谢渊接过血书,指尖触到纸上的冰碴,那是王贵的泪水冻结后留下的痕迹。他闭上眼,眼前仿佛浮现出那些在寒风中瑟缩的士兵 —— 他们穿着破烂的冬衣,握着冻僵的兵器,连最后一口米汤都舍不得喝完。“这两座军寨是大同卫的屏障,” 他的声音低沉得像压着巨石,指尖重重戳在地图上,“左军寨控黑风口,右军寨扼山道,如今屏障尽失,大同主城就像没了门闩的屋子,门户大开。”

他抬眼望向窗外的暮色,眼中满是焦灼:“杨洪的援军最快也要三日才能到,可大同卫的将士们…… 这三日要靠什么支撑?”

沈炼从怀中取出一份账册残页,上面的墨迹被雨水泡得模糊:“玄夜卫在大同的暗线传回消息,李穆的亲信、大同粮官赵全在城破前夜卷着官仓的银钱跑了,现在官仓里只剩下不到十日的口粮,还是掺了沙土的陈米,连战马的草料都快见底了。守城的士兵今日只分到半碗稀粥,有个小兵冻饿交加,站着就倒了下去,再也没起来。”

“赵全……” 谢渊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捏得发白,烛火的光晕在他眼底跳动,映出一片决绝,“备马!我要即刻去见陛下,请求亲赴大同督战!”

“大人不可!” 沈炼连忙上前一步,玄甲片碰撞的轻响在寂静的衙署里格外刺耳,“大同此刻已是血肉战场,北元游骑在城外四处劫掠,连信使都要绕道潜行。您是文官,从未上过战场,若有闪失,不仅查案之事功亏一篑,大同的将士们更是没了主心骨!”

谢渊转身时,青袍的下摆扫过案边的烛台,火星溅起又迅速熄灭。他目光如炬,落在案上那柄尚方宝剑的剑鞘上,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若不去,大同的将士们就真的没指望了。”

他抬手按住沈炼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玄甲传过去:“李穆、王林的案子可以缓,账本可以等,但将士们的命缓不得。我要带着尚方宝剑去大同,当着守城将士的面斩了赵全这样的蛀虫,查清军粮冬衣的去向,给他们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

谢渊的指尖划过尚方宝剑的剑鞘,那里的金龙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更重要的是,我要让他们知道,朝廷没有忘记他们,京城里还有人记得他们在冰天雪地里的坚守。这把剑能斩贪官,更能安军心 —— 只要将士们还有一口气,大同就守得住!”

烛火在风中东倒西歪,将谢渊的影子投在墙上,与地图上的大同卫重叠,像一道即将穿透黑暗的光,正准备迎着北疆的风雪,奔向那烽火连天的边城。

御书房里,萧桓看着谢渊递上的请命书,眉头紧锁:“大同凶险,你若出事,谁来主持查案?”

“陛下,查案是为了正法奸佞,而保住大同,是为了保住北疆的门户。” 谢渊躬身道,“臣此去不仅是督战,更是要查清军粮冬衣延误的真相,当着大同将士的面斩了赵全,让他们知道朝廷没有忘记他们。”

他声音带着恳切:“臣带玄夜卫精锐同行,不会有事。待大同稳定,臣即刻回京继续查案,绝不让李穆、王林之流逍遥法外。”

片尾

萧桓沉默良久,终于拿起朱笔,在请命书上批了 “准奏” 二字:“朕给你五千京营精锐,再配最好的战马、粮草,你要记住,保住大同,更要保住自己。”

他从墙上取下尚方宝剑,亲手递给谢渊:“这把剑,斩过谋逆,也斩过贪腐,你带着它去,让那些为国捐躯的将士知道,朝廷不会让他们白死;让那些通敌叛国的奸佞知道,国法无情!”

谢渊接过宝剑,剑身冰凉,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他躬身行礼,转身走出御书房,寒风卷起他的青袍,在宫道上留下决绝的背影。远方的大同卫,烽火仍在燃烧,而他知道,自己此行不仅是为了督战,更是为了给那些在寒风中坚守的将士们,带去一丝温暖与希望。

卷尾

《大吴史?德佑实录》 载:“二十九年十一月初一,北元太师也先率三万骑南下,破大同左、右军寨,守将李诚、王贵殉国。帝震怒,命宣府总兵杨洪驰援大同,谢渊持尚方宝剑赴大同督战,严查粮草冬衣延误案。

论曰:‘边军戍守,系国之安危。军粮足则士气振,冬衣暖则军心固。北元之敢南窥,非独其势强,实因我军粮缺衣单,奸佞通敌之故。谢渊督战大同,非仅为御外侮,更为清内奸、正国法。此战之要,在明‘内患不除,外患难止’,为国者当以此为戒。’

(德佑二十九年十一月初三,谢渊率玄夜卫离京赴大同,杨洪的援军已过居庸关,大同卫的将士们在寒风中望眼欲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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