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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首语

《大吴史?岳峰传》载:\" 德佑十三年,北元太师也先屯兵漠南,窥伺云中诸卫,边烽日急。岳峰以宣府总兵官入觐,疏请增兵三万戍雁门、阳曲诸险,备冬防。时李嵩为首辅,党羽布列中枢,素忌峰掌边兵权重,讽镇刑司以 ' 边军虚耗 ' 沮其事。峰前后三奏,皆为留中不发,驿卒私传 ' 李大人谓岳帅欲拥兵自固 '。

十月初雪,峰乃免冠伏阙,夜宿午门外三日。时风雪大作,檐冰堕地如裂帛,峰僵卧雪中,甲胄结霜,犹捧疏恸哭。第三夜,血书 ' 边军待毙 ' 四字,指节崩裂,墨迹殷然。帝闻之,披衣起,命内侍持灯夜召,见其僵立雪中,须发皆白,唯双目炯炯,乃叹曰 ' 朕负边将 ',终许所请。\"

朔雪埋阶骨未寒,孤臣叩阙血书残。

三千甲士悬生死,只向宸旒乞一观。

德佑十三年,宣府总兵官岳峰的驿车抵达京师时,永定门外的护城河水已结薄冰。他解下腰间玄铁令牌,见牌上 \"宣府镇守\" 四字蒙着霜,想起离镇前亲卫赵武的话:\"将军此去,李嵩必在帝前作梗,不如带三百亲兵护驾。\" 岳峰当时只摇头 —— 永熙帝曾教他 \"入觐不带甲,是为臣之礼\",如今这规矩,却成了权臣构陷的把柄。

镇刑司的缇骑早候在城门,为首的王显千户皮笑肉不笑:\"岳将军远道而来,李大人已备下接风宴。\" 岳峰瞥见他靴底沾着崇文坊的青石板灰,与朔州劫粮案时那蒙面人靴底的痕迹一般无二,喉间发紧:\"军务紧急,宴席可免,烦请千户通报陛下,臣有边情急奏。\" 王显突然压低声音:\"将军刚直,可知 ' 木秀于林 '?李大人说,阳曲卫刚失,此时请兵,恐招 ' 拥兵自重 ' 之嫌。\"

驿馆的油灯昏黄如豆,岳峰铺开北境舆图,指尖在雁门关、阳曲卫、宣府间画着弧线。北元也先在阳曲卫得手后,帐下谋士阿剌知院建言 \"乘胜取大同\",谍报显示其已在黑风口集结五万骑。他连夜写就第一封奏疏,细列 \"增兵三万、分守三关\" 的部署,结尾处蘸着茶水写 \"若不增兵,不出三月,云中必失\",墨迹在纸上洇出个深色的圈,像块心病。

第一封奏疏递上去三日,如石沉大海。岳峰踏着满地落叶去风宪司时,刚进角门就听见谢渊的怒喝。正堂里,谢渊正对着一叠镇刑司文书发火,额角青筋突突直跳,案上的茶盏都震得跳起来:\"你看这些混账东西!\" 他将卷宗狠狠拍在岳峰面前,里面全是李嵩党羽弹劾的本章,墨迹浓黑,字里行间全是刀光剑影 ——\"岳峰借阳曲卫之败,欲揽边镇兵权\",\"宣府粮草足以自给,增兵纯为虚耗\"。谢渊突然冷笑,指尖在 \"虚耗\" 二字上重重一点,从袖中抽出份账册,纸页边缘还带着封泥的残痕:\"可风宪司查得,宣府存粮仅够支用两月,李嵩却让户部批文写 ' 可支半年 '—— 这是要困死你,困死雁门关的弟兄!\"

岳峰的指节捏得发白,甲胄的铁片嵌进掌心,渗出血珠:\"阳曲卫死难五千,难道还不够醒人?\" 谢渊突然凑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齿间的寒意:\"昨日见陛下,他手里捏着你那封奏疏,指节都白了。可李德全在旁边说 ' 岳将军久在边地,恐不知中枢难处 ',李嵩跟着奏 ' 可遣萧栎王爷往宣府巡查,既全君臣之礼,又防不测 '—— 他们是想让襄王萧漓的人盯着你,一举一动都在眼皮底下!\" 窗棂突然被风撞得哐当响,两人同时住口,谢渊望着岳峰鬓角的白发,突然别过脸:\"这趟浑水,你非要蹚?\" 岳峰没说话,只是将奏疏的纸角抚平,上面 \"雁门危在旦夕\" 的字迹,被指腹磨得发毛。

第二封奏疏递上去时,岳峰在里面夹了片阳曲卫的城砖碎片。那砖带着焦痕和箭簇凿出的深痕,边缘还沾着些暗红的渍迹 —— 是张辅最后死守时,血溅在上面的。他在奏疏里写:\"此砖可证北元之锐,亦证边军之苦。臣请增兵,非为己功,实为保大吴寸土。若陛下不信,可遣御史随臣往宣府,观士卒冻裂的十指、锈蚀的甲胄,便知臣所言非虚。\"

这份奏疏倒是送进了文华殿,却被李嵩拦在萧桓面前。李嵩眼角的皱纹里堆着笑,手里却将奏疏捏得变了形:\"陛下,岳峰此举,明为请兵,实为逼宫。\" 他指尖点着 \"可遣御史\" 四字,墨汁被指甲抠出个小坑,\"他明知风宪司与镇刑司不和,偏要请御史监军,这是想借谢渊之手攻讦朝臣,动摇国本啊!\" 萧桓望着那片城砖碎片,指腹摩挲着砖上的箭痕,突然想起永熙帝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 \"边将的奏疏,字字带血\",喉结滚了滚:\"可北元确实在增兵,大同卫的塘报......\" 李德全尖着嗓子插话,袍角扫过御案上的《北境舆图》,把阳曲卫的位置遮得严严实实:\"陛下圣明!那是岳峰夸大其词!镇刑司探得,也先不过是虚张声势,待冬雪一降,自会退去 —— 何必浪费粮草增兵呢?\"

第三封奏疏递到镇刑司时,王显干脆让缇骑拦在门外。岳峰站在司衙门前的石狮子旁,看着亲卫赵武被两个缇骑按住肩膀,甲胄的铜扣撞得叮当作响,嘴角挨了一拳,渗出血丝。他突然解下头盔,露出两鬓新添的白发,被风一吹,像沾了层霜:\"我十七岁随父守独石口,今年四十五,守了二十八年边。阳曲卫的张辅,跟我同岁,前日已成枯骨。\" 他声音不高,却让喧闹的衙门前静了下来,缇骑们握着刀柄的手都顿了顿,\"你们拦得住奏疏,拦得住北元的铁骑吗?\"

王显从门内踱出来,脸色铁青得像檐下的冰棱,捏着腰间的玄铁令牌,指节泛白:\"岳将军,不是某家刁难,是李大人有令 ——' 边事稍缓,不必惊扰圣驾 '。\" 岳峰突然笑了,笑声里裹着冰碴,震得自己的牙床都发麻:\"稍缓?等雁门关破了,胡骑饮马桑干河,算不算 ' 不缓 '?\" 他转身走向皇城,背影在暮色里拉得很长,甲胄上的霜花随着脚步簌簌往下掉,像一路撒下的碎雪。夕阳把他的影子投在镇刑司的朱漆大门上,像一道血痕。

伏阙的第一日,秋阳惨淡如蒙尘的铜镜,斜斜照在午门外的金砖上,映出岳峰孤跪的身影。他面前摆着那片阳曲卫的城砖碎片,边缘的箭痕在光线下像道狰狞的伤口,三封奏疏的抄本用石块压着,纸页被风掀得簌簌作响。往来朝臣多敛着袍角绕路而行,靴底碾过砖缝里的残叶,发出细碎的声响,仿佛怕惊扰了这凝滞的空气。只有几个须发斑白的老臣驻足叹息,礼部尚书刘铉颤巍巍上前,枯瘦的手刚触到岳峰的袖角,就被他轻轻避开。

\"将军,天寒,先起来吧,有话慢慢说。\" 刘铉的声音里带着哽咽,他袖口的补丁沾着朝露,那是永熙朝传下来的旧袍。岳峰缓缓摇头,膝盖在金砖上硌出钝痛,却挺直了脊梁:\"刘大人还记得永熙朝 ' 午门哭谏 ' 的故事吗?当年周新为救边民,伏阙五日,冻裂的手指沾着血写奏疏,陛下终纳其言。今日岳峰,愿学周新。\" 他说话时,风卷着他鬓角的白发掠过脸颊,像有无数根针在刺。

消息传到李嵩府中时,他正与襄王萧漓在暖阁对弈。紫檀棋盘上,黑白子厮杀正烈,萧漓捻着枚白子迟迟未落,眼角的余光扫过窗外飘落的第一片雪花:\"这岳峰,倒会学古人邀名。给他个台阶,让他去守大同卫,也算有个归宿。\" 李嵩落子如飞,黑子 \"啪\" 地压在白子咽喉,嘴角勾起冷笑:\"王爷错了,他要的是兵,是权。若让他得偿,咱们在边镇的那些 ' 生意 '——\" 他突然顿住,指节叩了叩棋盘上标注 \"大同\" 的暗格,那里藏着去年倒卖军粮的账册密码,\"可就做不成了。\" 说着往棋盘上撒了把棋子,玉子滚落时,像极了阳曲卫城破那日的哭嚎。

\"传下去,\" 他用锦帕擦着指尖的凉意,\"就说岳峰 ' 借伏阙惑乱人心 ',让玄夜卫盯紧了,别让他闹出人命 —— 至少,别在宫门前提及。\"

伏阙的第二日,起了风,卷着碎雪粒打在脸上生疼,像无数细小的冰针往皮肉里钻。岳峰的膝盖早已麻木,却仍挺直脊背,甲胄与砖石相磨的地方,结了层薄冰。谢渊提着食盒从角门绕进来,棉袍上沾着雪,刚把热粥碗递过去,就被岳峰用袖子挡开,粥汤溅在金砖上,瞬间凝成白霜。

\"谢御史若真心帮我,\" 岳峰的声音嘶哑如破锣,却字字清晰,\"就去查镇刑司与大同卫的粮账 —— 去年他们倒卖的二十车军粮,麻袋上印着 ' 宣府卫 ' 的火漆,现在定在也先营里。\" 谢渊眼圈发红,从袖中掏出张揉皱的纸,是风宪司密探画的也先粮草营地图,标记着 \"吴式麻袋\" 的位置:\"我已让风宪司的人去查,可李嵩把持着三法司,查出来也只会被压下。\" 他突然压低声音,热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陛下昨夜在御书房翻了你的奏疏,李德全在旁边念叨 ' 岳将军跪得越久,野心越大 ',还说 ——\" 他顿了顿,声音发颤,\"还说阳曲卫的死难者,是 ' 咎由自取 '。\"

岳峰望着宫墙深处的角楼,飞檐上的瑞兽在风雪中隐现,那里曾是永熙帝召见边将的地方。\"我祖父是永熙朝的百户,战死在开平,尸骨至今找不全;我父亲是千户,战死在偏关,马革裹尸时,怀里还揣着没来得及递出的请粮奏疏;我儿子今年十七,在宣府当旗牌官,上月家书说 ' 天冷了,想换身厚甲 '。\" 他从怀里掏出块半玉,裂纹处沾着暗红的印记,是周毅在宁武关留下的血痕,\"这块玉裂的时候,五千石粮正烧在黑风口。今日我跪在这里,不是求官求爵,是怕更多的玉碎,更多的粮烧,更多的儿子见不到父亲。\"

伏阙的第三日,雪下大了,鹅毛似的雪片裹着寒风呼啸而过,地上积起半尺厚的雪,踩上去咯吱作响,像在啃噬骨头。岳峰的甲胄上结着冰壳,冻成了青灰色,嘴唇紫得发黑,却仍一声声叩首,额头磕在金砖上的闷响,在风雪里格外清晰。血珠从破口处渗出来,混着雪水往下淌,在身前积成小小的血洼,又很快冻成暗红的冰。

玄夜卫指挥使沈炼站在东华门的廊下远远看着,貂裘领子上落满了雪,他对亲卫赵九说:\"去拿件披风给他,就说是 ' 陛下赐的 '。\" 赵九刚踩着雪走过去,就被两个镇刑司缇骑拦住,为首的正是王显的亲随,手里的玄铁鞭在雪光里闪着冷光:\"李大人有令,谁也不准帮他!敢违令者,以通敌论处!\"

沈炼攥紧了腰间的令牌,象牙牌被体温焐得温热,昨夜他截获了王显给也先的密信,火漆印是镇刑司的 \"急递\" 专用,信上用蒙文写着 \"岳峰已被牵制,大同卫可袭,粮道在黑风口\"。他揣着信想冲进宫禀报,却被李德全拦在东华门,那太监用涂着蔻丹的指甲戳着他的胸口:\"陛下正养病,谁也不准打扰 —— 沈指挥若识趣,就该知道什么事该管,什么事不该管。\" 此刻看着雪中的岳峰,那道几乎要被风雪吞没的身影,他突然明白,有些仗,不在边关的城墙下,而在这宫墙内的方寸之间,拼的不是刀枪,是人命,是良心。

雪夜三更,岳峰已快撑不住,意识模糊间,仿佛看见阳曲卫的残兵向他走来。他摸出藏在怀里的匕首,划破手指,在奏疏抄本上写 \"边军待毙,臣死不足惜,恐国事难回\",血字在雪光里格外刺眼。守宫门的老太监看得直抹泪,悄悄对小太监说:\"去告诉总管,再不让见,这位将军真要冻毙在这儿了 —— 当年永熙爷在时,哪让边将受这委屈?\"

消息传到萧桓的暖阁时,他正对着永熙帝的遗像发呆。李德全还在絮叨:\"陛下,岳峰这是做戏给天下人看...\" 话没说完,就被萧桓挥手打断:\"你去看看午门的雪,再摸摸那片城砖 —— 那上面的寒气,能冻透人的骨头。\" 他想起十岁那年,永熙帝带他去宣府,岳峰的父亲岳忠抱着他看演武,说 \"小殿下记住,边军的血是热的,可寒了心,就再也暖不回来了\"。

夜半时分,宫门突然开了道缝,传旨太监尖声喊:\"陛下有旨,宣岳峰觐见!\" 岳峰被人架起来时,膝盖已和冻土冻在一起,硬生生撕下层皮。他拒绝旁人搀扶,一瘸一拐地往里走,每一步都在金砖上留下带血的雪印。

文华殿的地龙烧得旺,萧桓站在殿门等他,见他进来,突然别过脸:\"岳将军,你跪了三日,是要让朕做个昏君吗?\" 岳峰 \"扑通\" 跪倒,血和雪水在地上晕开:\"臣不敢!臣只想让陛下知道,宣府的士兵正啃着冻麦饼守城,他们的母亲在盼儿子回家,妻子在盼丈夫归来 —— 若臣不请兵,这些盼头,就都成了泡影。\"

李嵩从屏风后走出来,厉声喝道:\"岳峰!你竟敢教训陛下?\" 岳峰猛地抬头,血渍糊了半张脸:\"李大人去年倒卖军粮时,怎么没想过边军在挨饿?今年扣压请援文书时,怎么没想过阳曲卫会陷落?\" 他从怀里掏出沈炼截获的密信,\"这是王显给也先的信,李大人要不要念念?\"

萧桓接过密信,手抖得厉害。上面 \"岳峰伏阙,大同可袭\" 八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眼里。\"李德全!\" 他突然嘶吼,\"把王显抓起来,查!给我往死里查!\" 又转向岳峰,声音哽咽,\"将军要多少兵?朕都给!要多少粮?朕都拨!\"

岳峰叩首至地,额角的血滴在金砖上,绽开一朵红梅:\"臣请三万兵,分守雁门、宁武、偏关;请开大同卫粮仓,接济宣府;请风宪司派员监军,以防克扣。\" 萧桓扶起他,龙袍的袖子沾着岳峰的血:\"准!都准!明日卯时,朕亲自在午门授你兵符!\"

雪还在下,岳峰走出宫门时,谢渊和沈炼正站在雪地里等他。三人相视一笑,雪落在他们的肩头,像落满了星光。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敲了四下,天,快亮了。

片尾

《大吴史?德佑纪》载:\" 十三年,帝命岳峰增兵三万,镇雁门三关。谢渊劾李嵩党羽二十三人,皆伏诛;王显以通敌罪凌迟,大同卫所囤私粮悉发边镇。

萧漓坐 ' 交通外臣 ',废为庶人,圈禁凤阳。李嵩削职为民,流放琼州,中途病死于雷州半岛。

岳峰在雁门整饬边防,筑烽燧五十处,练新兵五万,终德佑朝,北元未敢南牧。

史官曰:' 岳峰伏阙,非独得兵,实振纲纪也。'\"

卷尾

《大吴史?论》曰:\" 德佑之世,边患频仍,而中枢多奸佞,若非岳峰之忠、谢渊之直、沈炼之刚,则云中、雁门皆非大吴有矣。

夫伏阙者,非匹夫之勇,乃孤臣之忠也。岳峰三奏不达,而以血肉叩宫门,雪夜血书,其心可昭日月。当是时,李嵩弄权,萧漓谋私,若非帝终醒悟,恐边镇之溃,即在旦夕。

观此事,可知 ' 官官相护 ' 之祸,足以毁邦;' 上下相蒙 ' 之罪,甚于外敌。岳峰之跪,跪的是奸佞当道,跪的是忠良无门,跪的是天下安危。后世君臣,当以此为镜:边将之请,若关乎社稷,虽九叩宫门,亦当纳之;朝臣之谏,若系乎民生,虽逆耳刺耳,亦当听之。

《军卫法》曰 '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然岳峰宁伏阙三日,不敢擅动一兵,非畏君,乃畏法也。故曰:有岳峰之将,有谢渊之臣,有萧桓之悟,大吴之所以不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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