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宪之注意到了毫不遮掩的视线,他略放下手中的酒杯看向那个方向正对上刘璟一言难尽的眼神,他有些诧异上扬的唇角垂落下去,渐渐抿直成一条线。
围簇在他身边的青年人们当然能注意到他情绪的转变纷纷跟随着看向刘璟的方向,出现了片刻的静默。
很快有人打破这僵硬的气氛挑起了别的话题,陈宪之收回了视线礼貌地搭腔。刘璟兴致缺缺地垂下眼,陈宪之讨厌他不是一天两天了两人有旧仇也正常。
不用想也知道那群“清贵”嘴中会吐出什么话来,无非说他们是“窃国贼”之类的,陈宪之装受害者带气氛可是一把好手。
白莲是这样的,装无辜说两句似是而非的话操纵别人替他说不能说的做不能做的,在报应到来前用着可怜的扮相蒙蔽那些傻子,毕竟他真的没做什么只是依赖了一下某个人,这一切他都不知情没有参与。
刘璟的舌尖顶了顶尖锐的虎牙,刺痛感让他把被酒精刺激下有些失控的理智和过于阴暗的想法收敛回去。虽然他不喜欢且瞧不上陈宪之但他尊重每个人向上爬的手段,这是他自己的本事。
“陛下到——”
太监高昂尖锐的唱礼声震得他耳朵疼,众人纷纷回到了自己的坐席上,在太监的唱礼声中动作整齐地行礼齐声问候。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场内一时安静下来,小皇帝的眼睛被冠冕挡在后方使人无法直视,透露出森森威严,他的眼神环视下方,场内所有人都跪着……除了温钰和刘璟。
两人分别坐于天子下首左右一席的位置,一抬眼就能看到对方,此时皆稳如泰山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国家两个中流砥柱早在先帝时就拥有面君不跪的特权,但这样也属实嚣张。
小皇帝看向一旁的程宋不出所料地他对着刘璟的举动皱眉,他心下有了底沉声道“众卿平身。”
温钰偏头看着陈宪之在末尾不起眼角落的位置,桌上摆的东西也不甚好。趁着小皇帝说场面话的功夫招了招手,身后侍奉的兰若弯下腰听他吩咐“把桌上甜的给人送去。”
兰若抽了抽嘴角,又站直了身子装没听见他刚刚的胡话。
温钰八成是不想让陈宪之活了,他桌上那都是什么玩意,供应皇帝的御膳!温钰刘璟两桌和皇帝桌上的东西一毛区别都没有,把这上边东西不声不响送过去,陈宪之动一筷子都得砍头。
温钰见她没动静又打算使唤一旁的宫女,岂料一抬眼和对面刘璟对上眼,两人对视间仿佛空气中都炸出火花,不是爱情是互相想把对方搞死的火花。
不对劲,温钰品着他刚刚的眼神深觉不对劲,刘璟那眼神是不是太复杂了。以往以这傻子的脑子能冒出这么复杂的眼神?他眯了眯眼,扭头问兰若“宫中有什么风声?”
他强调“任何风声都告诉我。”
到底什么东西能让刘元城露出那眼神?混杂着期待、得意、兴奋等情绪的妥妥看乐子的眼神对着他……等等,刚刚那些——
他锐利的眼神看向不久前和他推杯换盏的国公抬手制止兰若未完的话,上面小皇帝的话说完了,兰若身子僵硬怕自家主子做出些什么天怒人怨的举动来引得离开前也要闹出风波。
好在温钰没有立刻发难的意思,他收回了视线将注意力重新放到应付小皇帝身上,对着他说的一片场面话报以虚伪的感谢。
程宋的目光从陈宪之身上收回,他的座位和刘璟挨得极近“你不是说董贤和温钰谈妥了,我怎么瞧着这人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近前回时未免心情太好。”
刘璟在用腹语和他交流,程宋不会这项技能只能借着茶盏遮掩嘴型回应他“贤太妃的侍女向陛下禀报了确定的信号,或许是他另有谋划。”
小皇帝就是想权想疯了也不会在这种时刻给温钰惹毛,董贤的试探是探路石只要她和温钰谈妥露出口风来小皇帝就能顺水推舟促成,这样保险很多不会出现当场被拒绝驳面子的尴尬场面。
刘璟一开始还真当个乐子看,他就没想过温钰会同意,当时在温家旁人多看陈宪之两眼温钰都要挖人眼,让他娶妻这和要了温钰的命有什么区别。没成想——温钰是个变态,这是他失算了。
“董贤呢?”刘璟眼睛不动声色地掠过小皇帝身后的内侍那是董贤的亲信,他在这董贤在哪?
“去见秦琅了,公主在后面。”程宋轻声回道“这不是你要关注的问题,元城面君不起不合礼数。”
“……温钰也没起。”刘璟脸上的兴奋消失了,他现在很不满意。
程宋点点头认可道“我自会同他商议,面君不起有损陛下威严不可如此任性。”
“哦。”刘璟笑不出来,刘璟认命点头。
你看,有个尽职尽责的家属就是有这点不好。他爱自己的事业胜过你,将伟大的抱负放在所有之前。但好在……这不是什么原则性问题,站起来就站起来吧费不了多大力气,如果这能让程宋安心,确认他站起来能保护小皇帝微弱脆弱的威严,那他也没什么意见。
得到他的承诺程宋皱起的眉头松缓不少他问“你见过人了吗?”
他指的是文译局承了姬存希的人情帮助陈宪之安排职务的领导,陈宪之情况特殊他们不敢托大明面上答应姬存希很顺利暗地里还是往他们这里递了消息。
文译局是宋稚手底下干活的,作为目前在报纸新闻行业活跃的部门,在这里可以很轻易地积攒声望,只要不出意外这里就是最合适的向上走的踏板,今晚结束后如果顺利陈宪之不久就能在托举下平步青云。
程宋跟他提过这事,刘璟说今晚见人再说,不过现在看他这样子……应该还没什么眉目。
刘璟眼睛一挑“你别管他进不进文译局了,我们先把乐子看了。”
一个陈宪之而已,没有温钰左右也在他们手上翻不过天去,还是先看看小皇帝要做什么。他还真的好奇温钰会不会因为陈绎对皇室的态度有所改观。
程宋拗不过他沉默着默许了这个提议等到皇帝训话结束便起身向着宋家两兄弟的方向过去。
宋知秋本来拉着他哥喝酒见到程宋晕乎乎的脑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宋稚“腾”得一下拽了起来。
“宋师。”宋一叶对他恭敬的点了点头,又按着弟弟的脑袋让他和自己一起。
程宋的手做了个向下压的动作示意他们坐,宋知秋乐颠颠的取代了身后的宫女接过轮椅推他“这酒不错快尝尝。”
宋一叶的手捂着眼用嘴型跟程宋解释“喝多了。”
程宋意会点头安抚性地接过酒吩咐宫女“你去吧。”
“陈宪之进文译局你多注意,若今晚时局变动先回王府再商议。”
宋一叶对他的这个想法不是很理解,在他看来陈宪之最好安于白身,他这种人脉复杂的进官场就很容易成为关系户,各种层面上的刺头关系户。这对管理来说就很困难,现在变法步入正轨能避免这种关系户最好还是避免。
他皱眉却也没有对其发表意见,只是慢慢点头表示自己明白。
“什么——谁要进文译局……唔唔——”
宋一叶捂着醉鬼的嘴手下一点不留情干脆把人打晕,程宋按了下眉心“你还是太纵着他了。”
宫宴只开了个头就醉的差不多了,这实在不是一个官员应当做出来的事,说出去……让人难以置信。
宋一叶摇头没多解释,招手唤了宫女过来让她们带人下去休息。
这事不算大事宋一叶知道并不影响什么他主动解释“将人控制在手上总归是好的。”
不管陈宪之想如何目前来看他的影响力并不能对他们的计划有什么影响。既然他有意向往朝廷这个方向走程宋也不能阻拦什么,明面上他和陈宪之还是交好的,以后怎么说也有机会合作。
陈宪之不想在温钰手底下混,在刘璟这里除了京都又没有更好的作为踏板的地方,那些天高皇帝远的早被刘璟外派下去的占了他想和地头蛇抢资源和要人家命没区别了。
能触摸到权力并且能获得保障的——京都,是他唯一的选择。
而且宋一叶为人刚正不阿,简单来说就是认死理,是很适合管理陈宪之这一类人的人,知世故不世故可以有效拒绝各种人情贿赂甜言蜜语。
心知肚明被盯上的宋一叶对他的解释并不感冒,文译局只是他手下众多机构之一,陈宪之并不会和他有什么直接交流,他只需要局长来向他汇报工作这种小事他根本就不会过问。
不是所有人都像程宋一样将每件事尽力事事亲为,他的精力有限且宝贵更没有为了朝廷燃尽一切的信仰。
上司吩咐他点头,上司甩锅他接住,上司over他跑路。
程宋对这件事只是简单提一嘴,更重要的还是对于他前些天出去跑的业务进行了细致的盘问,比起陈宪之这个小事事关更大范围内的学堂情况人才选拔教育经费落实情况显然更重要。
“坤州最好。”
甚至比京都还要好。
这也无可厚非,话落到程衡时耳中只是让他深深地叹口气。没办法坤州太有钱了。
“完全没有问题吗?”
要说尽善尽美也不尽然,但和别的州来比那肯定是断层的领先,在宋一叶看来将短板补回来远比去挑坤州的刺来的重要,于是他摇头。
除了不让他们介入确实一点问题没有。
坤州向来富饶从这个国家建立伊始便是如此,温家子弟承受荫庇有钱有权便自然而然希望延续这种辉煌而非全然指望主脉的人,于是温家学堂创办起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最有名望的学府,其中供养出了大半的温家栋梁,坏只坏在他仅招收温氏子弟。
为了减缓朝廷中的反对的声音,温家主动将学堂资源分散,在坤州大办学堂风气。他们从百姓中挑选天资卓越的子弟承担费用供其读书,学而优则仕观念渗透到坤州能饱食的平民家庭中,温家为揽名声专门分拨出一部分善款用于此。
可以说中央并不能在这里干预什么,温家是坤州的土皇帝不是说说而已,他们对地方乃至民众的掌控力无论是从身体上还是精神上都已经达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除非程宋直接给温家扣上一头造反谋逆的帽子,不然很难撼动他们。甚至可以说扣上帽子也不一定能对温钰造成什么影响,他手上有军队……只不过是提前开战罢了。
以小见大,他不得不承认温钰说的没错,他们和这个王朝已经没办法割裂了……他无能为力。衰败的国力,虎视眈眈的外敌让这个风雨飘摇的王朝不可能再承受住一次内战的冲击力。
好了打住,程宋制止住自己发散的思绪避免自己因为想太多而崩溃,他是来探讨工作的不是悲伤春秋的。
*
“啊呀好大的地方。”姬乔被谢菁扯着往里面走,沿途抱着书提着包的学生诧异地看着她们自动散开一条路,就算如此也是频频回头张望。
谢菁捂着半张脸没办法捂她嘴,只能无奈听她碎碎念“希望这里有宿舍住,小阁楼已经放不下我们的书了。菁菁……”
不知为什么前边带路的谢菁停住了步伐她止住了自己碎碎念的话题,熠动的眼神从她身后探出落到面前的女人身上。
“姬小姐。”姜闻歌秀气的眉高高挑起似乎是为着她们诧异,很快她就收敛了这种诧异挂上了热情的笑容,她冲姬乔伸出手“我是姜闻歌,你应该记得我。”
姬乔慢吞吞地从谢菁身后挪出来握住她的手,两人稍加接触很快分开嘴上嘟囔“谁不认识你。”
两人都是出身京都贵族,姬乔不认识她才奇怪,更何况这些年下来她和姜闻歌也几乎被列成了京都贵女中的刺头之首,她不认识也说不过去。
姜闻歌不太在意她的吐槽和谢菁握过手后手抬放到略有些夸张的羽毛帽的边缘“认识就好,跟我来吧。”
她没有什么和她们寒暄的心态转身带路,谢菁和姬乔对过眼神后,同时收敛起了玩乐的心态跟上她的步伐。
姬乔带着她们在这个占地颇为广大的校园中穿梭,一路上收到了很多学生的问候。她在这个学校中似乎名声不错,姬乔打量着那些学生眼中超过尊敬的畏惧咂了咂舌。
这位果然不出人所料呢。
东绕西绕地将她们带到了一栋西式建筑前,姬乔眯着眼仰头打量着,还没等她开口问姜闻歌便说“三楼这是你们住的地方,钥匙找门卫拿东西自己买。不要打扰其他人。”
热情的笑只是客套的伪装,她语气冷得像是京都二月的雪带着两分不耐烦三分蔑视五分冷漠,让姬乔脆弱的心灵受到了非常大的影响。
开玩笑的,她开心的不得了。
眼见着姜闻歌甩给她们一幅学校地图就离开,通知她们明天到教学楼报到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好在姬乔深感她哥办事的不靠谱所以提早和谢菁准备了教科书备完了课以免到时候被人坑一把。
两人拿完钥匙上去巡视一圈,虽然楼修的富丽堂皇高大富贵,但是给里面的房间可以称之为家徒四壁要啥没啥。
姬乔打了个哈欠躺在只剩一块板的床上跟规矩坐在一旁的谢菁商量“我找点外援想办法装个好房子住吧。”
她只是能过苦的不代表她只想过苦的,现在才初八距离学生们正式上课怎么说还有一周,足够她找人装两个精装房,起码不能睡床板。
谢菁对她的想法没意见“要留出放材料的地方。”
姬乔不轻不重嗯了一声,又躺了一会猛的坐了起来,像是突然发病似的亢奋道“那就这样,你回去收拾东西,我去个电话打秋风!”
谢菁习惯她这样突然发病的状况“找谁?”
姬乔跑路的时候可是跟她讲的很坚决,绝对不会跟她父亲低头,她要为了自由和梦想奋斗证明自己的价值。
现在为了这个会去找之前的朋友吗?未免破功太快。
“唔……这事嘛不是很重要,我会解决的。”
她说得含糊似乎不愿为此多谈,谢菁摇摇头表示不参与她的私事,伸手借力把她拽起来“你有数就好。”
姬乔下楼从门卫的口中精准打听到了电话亭的位置飞奔到那里,迫不及待的拨通了烂熟于心的那串号码,一接通用好不容易憋出来的能让自己显得很靠谱神秘的声音问候道“小陈,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陈宪之偏头看了眼窗外的暗沉的夜色又看了看那通电话心下疑虑丛生“大晚上给我打电话作甚?”
“你怎么了?怎么这么累?”
“别提了,”他脱力般靠在书柜上按着眉心脸上的疲惫都不可遮掩“捅了马蜂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