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陈宪之送来的情报，程宋怀疑多过欣喜。
陈宪之并不是会和人闹到鱼死网破的性格，从他和温钰如今相处模式也能窥见一二，对于有用的姘头多数保持着互相利用的情分。
很明显温钰在未来绝对不会退出他的世界，可就是在如此情况下，今晚陈宪之主动登门拜访递上这条消息。
不得不让程宋怀疑这是否是二人做局。
他这么想也确实这么问了，岂料陈宪之一反常态主动起身掀起衣摆跪到他面前干脆冲着他磕头，等程宋缓过神来惊惧去扶他时，磕破的额头渗出的鲜血流到他眼中像是泣血的兽类。
他紧紧握着他的手“绎愿以性命作保消息绝无差池，除温钰性命外——再无所求！”
言罢伏地深拜声如泣血字字含泪“温钰杀我至亲手足欺瞒至今，深仇血恨万般理由皆不能谅。愿为其肱骨屠刀任凭差遣，唯求温钰项上头颅。”
程宋心中震颤，能将陈宪之气成这样温钰到底是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他这样的人除非涉及底线不然……怎么会对旁人许诺性命。
程宋见他如此也不好受面上戚悲叹息着将人拉起“无论如何你先起来说话。”
他当年一见陈宪之便叹息其骥服盐车天资被荒废，料想着从温钰手中拿得这块璞玉，只可惜识货者不止他一人，温钰对他下的心血让自己自愧不如，陈宪之当时对其也多亲近。
久而久之这份心思淡了下去，哪怕后来他们二人分开他也并未旧事重提。陈宪之不会同意，若非危及性命他不会将命送出去，哪怕是程宋也不行。
直到此时，直到他亲口提出来，他说，我愿为其屠刀任凭差遣只求温钰项上人头，程宋沉寂良久的惜才之心才再次活跃起来。
“这并不容易。”
他没有答应他任由陈宪之握着他的手收紧，依旧面色如常告诉他“我办不到。”
如果能杀了温钰，他们也不会面临如今的困境，陈宪之所求太大不是那条消息能办到的，哪怕有查尔斯襄助也是如此，在他看来查尔斯也不会为了陈宪之竭尽全力。
陈宪之没有被仇恨冲破头脑，他清楚自己要付出什么“我能办到，只需要宋师相助。”
程宋他们不能靠近温钰而不被防备，他可以。他能杀了他……他能办到，只要他们能站到同一张谈判桌上，只要他够格和温钰叫板——他能杀了他。
程宋垂眸盯着他终究是一声叹息。
“须知入骨难消处，莫比人间取次愁。”
他需要一个发泄点，欲望不是足以驱使陈宪之为之搏命的支点，他物欲诉求并不高对于其他经历种种也淡漠许多，仇恨才是。
他恨温钰，恨到不能生啖血肉，不光为了顾琰一条命还为了自己被蒙蔽轻视侮辱的自尊，可能这对他原本没那么重要，但顾琰的骨灰刺激让这一切通通摆在了他面前。
犹如一记响亮的耳光再抬不起头来。
让他接受温钰很难，但恨怨起来……不过转瞬。
程宋的手抚上他的伤口，宽大温热的手掌覆住那双被鲜血和泪混杂的双眸，他替他擦掉脏污，温声道“我希望你如愿。”
出于私心我愿意托举你一程，出于公事我期盼着破局的契机，无论如何来看你我都很难纯粹局限于交易。
我料想你会比我想的更加具有存活的韧性以及走向远方的能力，我期许你比我走得更长远，期许你心愿达成那一刻的解脱。
“……多谢。”
他再次俯首，血泪落到青石板上，心中巨石落地。
他心甘情愿的。
这就是他的命。
詹宁斯怀疑最近查尔斯是不是吃枪药了，一言不合就发飙。当然此前他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不过不会像现在这样。
“杀了。”
“剁了。”
“喂鱼。”
“……还有什么死法？你看着来吧。”
所有！沪上所有犯到他手上的没有一个讨得着好的。凶残程度和之前完全不是一个level，他好像有什么杀人kpi一样！
包括现在坐在对面一脸低气压地看文件，眼睛不时瞟旁边的电话，都半个小时了文件一页都没翻！
出于公事考虑詹宁斯顶着他要吃人一样的眼神开口“查尔斯少爷您有什么吩咐？”
查尔斯没什么吩咐，查尔斯想让他滚蛋当即恶声恶气骂道“滚出去！”
被戳穿小心思的人破防是可以理解的詹宁斯秉持着不和幼稚家伙计较的心没滚再次开口“少爷若是担忧陈先生不如直接打电话。”
说来也是好笑，以往黏人的不行的查尔斯，天天叫嚣着就算给人当外室也没关系的人，标榜只要一点点爱就可以的人，现在陈宪之只是两三日没有消息就患得患失的。
詹宁斯若是早知道查尔斯是个这样的脾气当时一定要留下些证据发给陈宪之让他嘲笑，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只能在这里默默看笑话还要帮长官梳理情绪找理由给心上人打电话的就是很命苦的下属“前日少爷不是搜罗到纯金发冠吗？”
“滚出去！”
他的语气非但没有因为他的献计缓和反而因此更加恶劣，仅有的情绪也消失不见有的只是不耐烦。
詹宁斯被办公室内的侍卫赶了出去在侍卫关门前他压低声音迅速问道“这是怎么了？”
这不对劲啊？一心想给人当狗的家伙怎么这次破防这么严重？
侍卫条件反射往里间看了一眼见人低着头看文件才安心“吵架了。”
“什么时候的事？”他这个贴身管家怎么不知道？
“昨晚。”
昨晚他去受命去给若昂一世洗澡了不在他身边跟着怪不得今天状态这么不对劲，合着是昨晚没忍住给人打电话然后吵架了。
知道了具体时间就好说，怕查尔斯看到他在这里偷偷打听挥手让侍卫赶紧回去自己安心退下去。
查尔斯本就因为詹宁斯的没眼色烦躁送来的公文更是入不了眼，在他发疯前兆手边的电话总算是响了，他眼睛瞬间亮起立马拿起放到耳边。
“杰西卡！……嗯？……我知道，可以，我会办好，放心……”
激动的情绪犹如潮水从他脸上消失，稳重正式的面色昭示着这通电话的不同寻常，侍卫听着室内的动静努力缩小着自己的存在感。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舅舅，等稳定下来我带他回去见你们……母亲可还好？……我会的，再见。”
电话挂断的脆响和后续穿衣的窸窣声让侍卫收敛了其他情绪目不斜视，查尔斯拿起手杖目光冷凝摒弃私人情绪的他像是一块冷硬的冰带着高不可攀的距离感“联系威廉，我两日后要见到他。”
侍卫从他的怪异的态度中看到了风雨欲来的感觉，可他无法说什么只是扬声道“是！”
手杖落到地毯上被吸收后了无声响，查尔斯推门而出詹宁斯抱着若昂一世立刻迎了上来，本来脸上带着浅笑看到他的下一秒就尽数收回去恢复了正经“少爷有何吩咐。”
查尔斯扫过他一眼，目光落到睁着大眼睛看着他的若昂一世又露出抹浅笑，黑皮手套在他蓬松的毛发上摸摸似是安抚“拦截沪上通讯，严禁任何人进出。”
詹宁斯知道这句话背后的含义，虽说早有准备依旧胆寒“荀宁浅的人需要时间。”
沪上之属温钰倘若他们不能及时切断通讯荀宁浅的求援信发出，最迟一晚青州驻军就能打上门来。
查尔斯冷笑“端木翔散此刻在荆州，施晏城去往京都向刘璟汇报事务，上帝此刻站在我们这一方。”
这是最好的时机，也是他们一直在等待的时机。
温钰离开，两州驻守无法及时救援，从沪上开刀，掀桌。
*
一大早陈宪之衣衫不整地从王府离开的事很快就在京都贵族圈子中传扬起来，一时之间流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
姬存希坐不住率先递了拜帖登门拜访却见陈宪之一身素衣额上系了孝巾双目红肿像是刚刚哭过，见了他脸上也没什么喜色。
姬存希因为流言的一席劝诫因着他这副打扮堵在了嗓子里不上不下分外难受“家中何人出事？怎的做此打扮？”
他可是很早就听程宋说过陈宪之家中亲眷死绝只剩他孤身一人至多带着祁述和陈家两个小兄弟作伴，不若如此姬家也不会默许姬乔对他大献殷勤，就因为他的身份极其适合入赘。
没有亲眷如何做此打扮？难不成是温钰去了？！不对，要是温钰去了他不该是这副悲痛欲绝的样子，反倒应该在门外放鞭炮。
陈宪之勉强扯扯嘴角想让自己体面一些，努力良久让姬存希叫停，这人实在喜庆不起来“华英……找到了。”
他声音沙哑精气神却还好，对姬存希来说也勉强算个安慰，他拍拍陈宪之肩膀安慰道“这是喜事不是？起码将人寻到了，你也有个祭拜的地方，和你在一处……”
陈宪之说“我会将他送回浮姑。”
这让姬存希错愕身为外人却也说不得什么“我以为……你会在此处寻个风水宝地。”
天子脚下自然是世人眼中的福地，接临龙脉沾染福祉无论如何来世也是顺遂的。
陈宪之的眼睛无神只是说“若真有福地现在皇族又何至于如此。”
姬存希听着他这大不敬之言汗毛当时就竖起来去捂他的嘴，警惕地四下环视见附近连个毛都没有才松口气。
他现在也是感慨上幸亏陈宪之状若疯魔一定要家中所有仆役都去灵堂中为顾琰哭这一遭不然这话传扬出去……治不治罪都难办。
陈宪之掀起眼皮扫他一眼打手势示意他松开，姬存希心脏被他吓得不轻警告说“无论如何不可妄言。”
陈宪之没应话蹙眉问他“你为何而来？”
姬存希说“你今早衣衫不整从王府出来，京中之人纷纷猜测你从温钰那里……转而成了宋师的蓝颜知己。话难听得紧我忧虑是出了什么事便才想来看看。 ”
人们对这种没什么意思的桃色八卦最是上心，更难听的话陈宪之也不是没听过，漠然摇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坊间闲话，姬兄回吧。”
他没心情招待客人也没有心力去处理那些传扬出去的八卦，也许过段时间就淡了，也许事件发展到让刘璟不可忍耐的程度出手打击那都不是他在意的范围内，他现在只想专心将手头上的东西办完。
姬存希看他那样子只能在心中叹气大喊作孽，嘴上却好言相劝“人死不能复生你想开一些，学堂那边不必担心我替你告假，好好修养有什么需要尽管去府上打招呼。”
姬存希走了，陈宪之却没立刻回去。他站在院中仰头看着院外延伸进来的柿树枝丫微微出神“温家的人还在吗？”
冷风吹落枝丫上的残雪无人应声，这句话的尾音也被风吹散，他的问话不被回应。可陈宪之清楚，他们还在，被监视窥探的视线存在感太强让他想忽略也不行。
“出来。”他命令道。
这是他第一次将他们的存在摆到明面上，以往他也知道，从他到达京都的第一天开始这些人就存在于此，可能是此前监视控制祁述他们的人，等他回来后又兼任了保护他的责任。
在温钰的授意下他们并不干涉陈宪之的生活只是像一道影子存在于他身边保护他的安全，可现在……他要防范这道影子不知几时捅向他。
从他决定和程宋站在一起后，他不能信任温钰。
在他耐心告罄之前，一道挺拔的身影站到他面前对着他抱拳行礼“小少爷有事吩咐？”
按照温钰的意思他们不会出现在陈宪之面前，以往陈宪之不理会他们，但是现在……他这种状态，他们不服从怕是陈宪之干点什么事。
“明日这里会被王府暗卫接手，你们离开。”
他相信施晏城来此拜访的消息定然被他们所知，也不介意他们将消息递给温钰，知道了也好，两人的反目不需要再让他说一遍。
暗卫说道“属下受家长命令誓死追随小少爷，不会离开。”
陈宪之只是扫他一眼说“随便你们。”
他只是出于人道主义来通知，明日等程宋的人过来，他们不走也只会落得一个下场。
对于程宋来说，这些人活着还是死了都没区别。
男子目送他进屋，几步略去身形对同僚吩咐“将这两日之事汇报给家长。”
刘璟双目不移恍若未见冲他跪拜的臣僚冲进殿内扯住青年的衣领厉喝“你在做什么！为何要接纳陈宪之！”
程宋有些意外挥挥手示意殿内的宫人离开，等到最后一人合上门，他才握着他的手将其弄下来“怎么回了？”
按道理来说刘璟现在应该带着施晏城在城外的工厂检验成品而不是闯进宫中放肆。
刘璟额头上青筋暴起，寒风如刀的冬日生出一头汗可见来时如何匆忙“回答我！”
程宋耐下心安抚他的情绪将陈宪之一事的原委尽数告知“这是我们的机会。”
他们与温钰抗衡久无成效，说句难听的除非温钰死不然他们所求一辈子也不可能实现。温钰活着就是那群人的护命符，温钰不会让人动他的东西，他代表的就是这个王朝中的腐朽势力。
陈宪之要是能如愿杀了他，也是他们所求。
程宋不理会刘璟激动的情绪抬手将案上一卷公文递给他“既然京中暂时动不得，将知秋送往渭州去吧。”
从渭州修建通往京都的铁路也是一样的，只是这个过程需要更多的时间去谋划还有金钱的支持。
“宪之交付了温家一批私库藏地，这是温钰给他的。”
他这么一说刘璟立刻明白过来这是陈宪之给的贿赂，黄白之物不足以让程宋被诱惑松口，他们还没有穷到那种地步。
他盯着程宋眼神威逼他继续说下去，程宋瞒他不得只好说“还未到告诉你的时候，但……对眼下你我无异于雪中送炭。”
若无顾琰一事，程宋相信陈宪之会将这个秘密带入坟墓也不会让它在有生之年暴露出来，成为温钰的绊脚石。
程宋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用的上这个消息，但他既然知晓……就需要做出决断，是接受陈宪之的投靠还是抛下他自行去做决断。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他不能保证陈宪之是否有所隐瞒或是情报的正确与否他需要一个人证，作为此后扳倒温钰的把柄。
如果他能用的上的话，那个时候可能陈宪之也寻不到自己的活路了。从这个消息送给他开始陈宪之就没想着自己还能活下去，他是抱着和温钰鱼死网破的心情来和他洽谈的。
刘璟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住心中翻涌的火气“那好，我不问你这个。私库怎么回事？”
温家有自己的钱庄和流动资金，就算有暗中隐藏起来的金库也不该如同程宋说的那么多地点，还都被陈宪之掌握。
程宋也不是很清楚“据宪之说，是他从沪上离开时温钰交给他的那个匣子里标明的地点。说是温钰想要留给他的后路。”
温钰当时都快让人气得原地升天了就这样还不怕他在外面吃苦……真是感天动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