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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沫子像被碾碎的盐粒,被朔风卷着,狠狠抽打在边关营寨的木栅上。呜咽的风声钻进缝隙,在低矮的营房里打着旋儿,吹得火盆里那点可怜的光明明灭灭,挣扎着在年轻士兵们疲惫的脸上投下晃动的、不安的影子。

林饮风缩在角落里,冰凉的土墙硌着他的背脊。他低着头,粗糙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手里那把制式长刀的刀身。刀锋映着跳动的火光,也映出他空茫的眼睛。那里面,什么也没有。没有过去的影子,没有未来的憧憬,只有一片被风吹得干干净净、寸草不生的荒原。

唯有一个念头,像荒原上唯一一块顽固的磐石,死死地嵌在意识的流沙里,磨得他心头生疼,日夜不息——要向爷爷证明自己。

“喂,林呆子!”旁边一个粗嘎的声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又摸你那破宝贝呢?”

几个新兵蛋子围拢过来,目光都落在他腰间。那里束着一条粗糙的兽皮腰带,样式狂野狰狞,正中央镶着一个凹陷下去的圆形石槽,原本似乎嵌着什么东西,如今空空如也,边缘残留着几道深刻的爪痕般的印记。这腰带与边关士卒朴素的装束格格不入,透着一种蛮荒的戾气。

“这玩意儿到底哪捡的?丑得扎眼。”另一个新兵伸手想摸。

林饮风的手闪电般按住了腰带上凹陷的石槽,指节瞬间绷紧发白。他猛地抬头,眼神不再是空洞,而是骤然爆开的、近乎凶狠的锐光,像雪地里突然弹起的捕兽夹。那伸过来的手僵在半空,讪讪地缩了回去。

“关你屁事。”林饮风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磨过铁器。他不再看他们,重新低下头,手指神经质地抠着那冰冷的石槽边缘,仿佛要从中榨取出一点早已消散的温度,或是某个被遗忘的、至关重要的承诺。

“证明自己……”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听见,像在咀嚼一枚苦涩无比的硬核。

突然,营房厚重的木门被猛地撞开!

刺骨的寒风裹挟着大股雪粉和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臊气狂涌而入。门口立着一个魁梧如铁塔的蛮族战士,脸上涂着狰狞的血纹,獠牙外翻,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沉咆哮。他手中沉重的骨棒带着风声,狠狠砸向离门最近的一个新兵!

“敌袭——!”凄厉的警报划破了营地的死寂,紧接着被淹没在骤然爆发的、山崩海啸般的蛮族战吼之中。无数沉重的脚步声、兵器碰撞声、战兽嘶鸣声,如同狂暴的洪流,狠狠撞在营寨的木墙上,整个大地都在呻吟颤抖。

营房里瞬间炸开了锅。新兵们惊恐地跳起来,慌乱地摸索着自己的武器,脸色惨白如纸。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住每个人的咽喉。

林饮风却像是被那巨大的声浪惊醒的石头。他几乎是本能地一跃而起,身体比意识更快。空茫的眼神在起身的瞬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封般的、纯粹的专注。没有恐惧,没有犹豫,只有一种近乎非人的、锁定猎物的冷静。

长刀在手,他像一支离弦的黑色箭矢,迎着那撞破营门的蛮族战士冲去。对方的骨棒带着恶风砸下,林饮风侧身、滑步,动作流畅得没有一丝烟火气,仿佛早已演练过千百遍。刀光乍起,并非大开大合的劈砍,而是毒蛇吐信般精准刁钻的一抹。

“嗤!”

细微得几乎听不见的轻响。骨棒擦着他的肩膀落下,砸在地上,溅起一片冻土。而那蛮族战士狰狞的表情凝固在脸上,粗壮的脖颈上,一道细如发丝的红线迅速洇开、扩大。庞大的身躯晃了晃,轰然倒下,沉重的头颅几乎滚落到林饮风脚边。

他看都没看脚下的尸体,脚步没有丝毫停顿,身形一晃,已如鬼魅般掠出营房,扑入外面那片炼狱般的黑暗风雪。

营寨的了望高台上,大将军林澜像一尊沉默的铁铸雕像,矗立在风雪咆哮的漩涡中心。冰冷的铁甲上迅速凝结了一层白霜,雪花扑打在他刚毅如岩石的脸庞上,又被呼出的热气瞬间融化,留下湿漉漉的痕迹。他鹰隼般的目光穿透狂舞的雪幕,死死钉在下方混乱的战场上,眉头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蛮族这次夜袭,透着股不同寻常的疯狂,如同被逼到绝境的狼群,撕咬得异常凶狠。

突然,林澜的目光猛地一凝。

混乱的战场一角,一个瘦削的身影在蛮族战士的围攻中辗转腾挪。他的动作没有丝毫边关军阵的章法,反而带着一种近乎原始的、野兽般的直觉和刁钻。长刀在他手中不再是武器,更像是手臂的延伸,每一次格挡、每一次闪避、每一次反刺,都简洁到了极致,也精准毒辣到了极致。那身法……那面对数倍敌人围攻时毫无惧色、甚至隐隐掌控着节奏的姿态……林澜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

太像了。

像那个三年前,带着一身桀骜不驯和让他又恨又恼的倔强,只身闯入蛮荒之地,从此杳无音讯的孙儿——林饮风。

可那年轻人抬起头,沾满血污和雪沫的脸上,只有一片冰冷的空白,眼神空洞得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扫过之处不带任何属于人的情绪。林饮风的眼中,是燃烧的火,是奔涌的风,是永不屈服的野性。而眼前这双眼睛……只有一片死寂的荒原。

林澜的心沉了下去,一种难以言喻的钝痛夹杂着说不清的失望,弥漫开来。也许只是错觉,一个被战火和思念扭曲了的幻影罢了。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将目光投向更远处蛮族大军深处那一片令人心悸的黑暗核心。那里,某种更巨大、更不祥的阴影正在凝聚。

混乱的战场一角,林饮风刚刚拧断一个蛮族战士的脖子,将他沉重的身躯甩开。汗水和血水混合着,沿着额角流下,渗进眼角,带来一阵辛辣的刺痛。他抬手抹去,指尖却猛地顿住。

就在刚才,一抹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能量波动,如同深海里最幽暗的电流,瞬间掠过他的脑海。这感觉……冰冷、滑腻、带着一种贪婪的吮吸感……像是什么东西在意识边缘狠狠咬了一口!

他空茫的眼底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荡开。身体深处某个被彻底封死、遗忘的角落,骤然传来一阵尖锐的、撕裂般的剧痛!仿佛沉睡的火山被强行撬开了一条缝隙。

“呃……”一声短促的闷哼不受控制地从他喉咙里挤出。

这剧痛来得快,去得也快,只留下一种令人心悸的空洞感。但就在这剧痛闪过的瞬间,一个破碎的画面毫无征兆地撞进他的意识——无边无际的黑暗……黏稠冰冷的石壁……无数细密、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还有一双巨大、冰冷、毫无感情的复眼,在黑暗中缓缓睁开!

这画面一闪即逝,快得抓不住任何细节,却像一盆冰水从头浇下,让他浑身汗毛倒竖!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言喻的恐惧和厌恶瞬间攫住了他!

“噬忆……”一个破碎的音节,无意识地滑过他的唇齿,轻得如同叹息,随即被战场的喧嚣彻底吞没。他自己都愣住了,不明白这莫名的词从何而来。

就在这时,一股更加庞大、更加阴冷邪恶的气息,如同无形的海啸,从蛮族大军的核心——那片被重重护卫的黑暗中心——轰然爆发!

嗡——!

一种超越听觉的低频嗡鸣,直接作用于每一个活物的灵魂深处!战场上所有厮杀的人,无论是悍勇的蛮族战士还是浴血奋战的大胤士兵,动作全都诡异地僵住了。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

紧接着,令人头皮炸裂的一幕出现了!

无数士兵——大胤的、蛮族的——如同被无形的镰刀齐刷刷割倒的麦子,成片成片地抱着头颅栽倒在地!他们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眼球疯狂地上翻,露出大片恐怖的眼白,喉咙里挤出不成调的、濒死野兽般的嗬嗬声。他们的表情扭曲到了极致,混合着无法形容的剧痛和一种……彻底的空白。仿佛有什么最核心、最珍贵的东西,正被硬生生从他们的头颅里、从他们的灵魂深处,被某种无形的、贪婪的力量疯狂抽走!

记忆!他们的记忆!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爱恨情仇,他们是谁,他们为何而战……一切构成“自我”的基石,都在被那只无形巨口疯狂吞噬!

整个战场,瞬间变成了一座巨大而诡异的灵魂屠宰场!

唯有高台之上,林澜凭借着深厚得惊人的武道意志和一种近乎燃烧生命本源的精神力量,死死抵御着那无孔不入的吞噬感。他像怒涛中孤独的礁石,浑身铁甲都在那无形的精神风暴中嗡嗡震颤。他的眼睛,却死死钉在了战场边缘那个依旧站立的身影上——林饮风!

在周围成片倒下的士兵映衬下,林饮风的身影显得如此突兀,如此……诡异。

他站得笔直,像一杆插在风暴中心的标枪。他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冲击,但他没有倒下!那双原本空茫一片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盯着蛮族大军深处那片爆发出恐怖波动的黑暗核心!

更令林澜心脏骤停的是,林饮风的额头正中,皮肤之下,一点微弱的、却极其纯粹的金色光芒,正在顽强地透射出来!那光芒如同有生命般微微脉动,其形态……赫然在勾勒一条蜷曲的、狰狞的、长着无数细密环节的……虫形纹路!

林澜的呼吸瞬间停滞,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颅,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巨大的惊骇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脏上!他太清楚那意味着什么了!那是蛮族传说中禁忌的图腾,是只属于噬忆虫母的、象征着吞噬与湮灭的印记!

“风……饮风?!”一个破碎的、难以置信的名字,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冲口而出。巨大的冲击几乎让他魁梧的身躯晃了一下。三年杳无音讯,他设想过无数种结局,却从未想过会是这样!那个他以为早已死在蛮荒的孙子,竟然……竟然以这种姿态,带着蛮族最恐怖的秘密,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而且……那额头上的印记……难道他……?!

极致的惊骇之后,是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这位身经百战、早已看淡生死的老将!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那个额头浮现金纹的年轻身影!他猛地踏前一步,手按上冰冷的城垛,骨节捏得发白,几乎要将其生生捏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野兽般的咆哮:“不——!”

就在林澜那声撕裂般的咆哮出口的刹那,蛮族大军核心,那片翻涌的黑暗之中,猛地爆发出一声震彻天地的狂吼!那吼声充满了极致的暴怒、被戏耍的羞辱和一种终于抓住猎物的残忍快意!

“林——饮——风——!!!”

声音如同实质的音波巨锤,狠狠砸在每一个尚未完全失去意识的人心头!蛮族之王那庞大狰狞的身影,在无数蛮族战士狂热的簇拥下,如同魔神般显现出来。他巨大的独眼死死锁定了战场边缘那个渺小却异常醒目的身影,眼中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三年前那个偷走他象征无上权威的圣王腰带、还将他耍得团团转的可恶爬虫!他竟然还活着!他竟然就在眼前!

“原来是你这个卑劣的窃贼!肮脏的容器!”蛮王的咆哮如同雷霆滚动,带着刻骨的恨意,“你窃取圣物!亵渎圣地!今日,就用你的血肉和残魂,来喂养伟大的虫母!彻底完成它的苏醒!让你的王朝,和你那高高在上的爷爷,一起在永恒的遗忘中哀嚎吧!”

随着他疯狂的咆哮,他猛地举起一个镶嵌着巨大、浑浊暗金色宝石的骨质权杖!权杖顶端的宝石骤然爆发出刺目欲盲的暗金光芒!这光芒并非向外扩散,而是形成了一道扭曲的、连接天地的巨大光柱,笔直地射向战场上空那片不断扩张、如同巨大污渍般的黑暗漩涡中心!

轰——!!!

仿佛沉睡的灭世凶兽被彻底惊醒!漩涡中心猛地向内塌陷、收缩!紧接着,一个庞大到令人窒息的轮廓,在无边的黑暗与暗金光芒的交织中,缓缓地、无可阻挡地降临了!

那不是实体,更像是由亿万道扭曲、痛苦、挣扎的灵魂光影强行糅合而成的聚合体!无数张模糊的人脸在它半透明的、不断蠕动的躯体表面浮现、哀嚎、又瞬间被拉长、扭曲、吞噬!它没有固定的形态,只有中心一对巨大无比、冰冷死寂、毫无感情的暗金色复眼,如同两颗燃烧着幽冥之火的恒星,无情地俯瞰着下方蝼蚁般渺小的战场!它的每一次蠕动,都伴随着令空间震颤的、亿万灵魂同时被撕碎的无声尖啸!

虫母!噬忆虫母的本体!被蛮王以权杖之力,彻底唤醒!

那双巨大冰冷的暗金复眼,瞬间锁定了地面上那个额头闪烁着微弱金纹、如同黑夜中唯一萤火的身影——林饮风!一股无法抗拒的、源自生命层次绝对压制的恐怖吸力,如同无形的黑洞,骤然降临!

林饮风的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亿万根冰冷的钢针同时刺入头颅!额头中央那条蜷曲的虫形金纹骤然变得滚烫、灼亮,仿佛要烧穿他的颅骨!一股庞大到无法想象的、冰冷黏稠的意念洪流,混杂着无数被吞噬记忆的碎片、被扭曲的痛苦和绝望的哀嚎,如同决堤的黑色冥河,疯狂地冲入他的意识深处!

“呃啊——!”林饮风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痛苦嘶吼,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双腿再也支撑不住,单膝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冻土上!他双手死死抱住头颅,指甲深深抠进头皮,试图抵御那要将灵魂都撕裂、碾碎的恐怖冲击。额头的金纹光芒暴涨,像一条濒死的蛇在做最后的挣扎,光芒明灭不定,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更多的记忆碎片,被这股洪流强行冲刷出来,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爆炸:

——冰冷死寂的地下圣殿,巨大的、布满粘液的虫茧在黑暗中搏动……

——自己颤抖的手,握着那枚从蛮王权杖上抠下的、尚带着体温的暗金色虫母核心宝石……

——蛮王暴怒扭曲的脸,和身后潮水般涌来的蛮族战士……

——绝望中,自己将那枚滚烫的、蕴含着毁灭力量的宝石,狠狠按向自己额头……

——“抹掉它……抹掉一切……封住它……”一个决绝的声音在意识深处疯狂呐喊……

“不……不能……爷爷……” 林饮风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鲜血从嘴角溢出,混合着汗水滴落。空茫的眼神在剧烈的痛苦和混乱的记忆冲击下,终于燃起了一点微弱却无比顽强的火苗——那是对爷爷证明自己的执念!这执念如同风中残烛,在虫母意志的滔天巨浪中顽强地亮着!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不再看那恐怖的虫母,而是穿透混乱的风雪和无数倒伏的躯体,死死地钉在了高台之上那个铁塔般的身影上!那个他失去一切记忆也要去证明的对象!

然后,在蛮王得意而残忍的狂笑中,在万千将士无声的哀嚎里,在祖父林澜目眦欲裂、几乎要冲下高台的震骇目光注视下——

林饮风动了。

他不再抵抗那股吸力,反而用尽全身残存的所有力气,猛地挺直了腰背!额头那灼热的金纹仿佛感受到了他的意志,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近乎燃烧生命本源般的炽烈金光!

他像一颗逆流而上、扑向毁灭恒星的渺小流星,拖着那道被金光包裹的身影,一步一步,无比艰难却又无比坚定地,主动迎向那悬于天际、散发着灭世气息的庞大虫母!走向那足以吞噬灵魂的无底深渊!

风雪在他身边狂舞呼啸,却无法再靠近他分毫,仿佛被那燃烧的金光排斥在外。他沾满血污的脸庞在金光映照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玉石俱焚般的惨烈决绝。

一步,踏碎了冻结的血泊。

又一步,踩过一名失去记忆、眼神空洞的蛮族战士的手臂。

他离那散发着恐怖吸力的黑暗核心越来越近。虫母那巨大的暗金复眼冰冷地注视着他,仿佛在看一只自投罗网的飞蛾。蛮王的狂笑声更加肆无忌惮。

高台之上,林澜的吼声已经嘶哑变形:“停下!饮风!给老子停下——!” 他浑身真气鼓荡,铁甲铮鸣,就要不顾一切地跃下高台!

就在这时,林饮风的身影,在距离那黑暗漩涡核心不足十丈的地方,骤然停住!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一只手,不是对着那恐怖的虫母,而是遥遥指向高台上那个睚眦欲裂、须发戟张的老人。

他的嘴唇剧烈地翕动着,每一次开合都异常艰难,仿佛有千钧重担压在喉咙上。混杂着内脏碎片的血沫,不断从他嘴角涌出。

“爷……爷……” 嘶哑破碎的声音,如同两块锈铁在摩擦,却穿透了战场的喧嚣,清晰地回荡在风雪中,“这次……” 他每吐出一个字,身体都剧烈地晃动一下,额头那燃烧的金纹光芒也随之明灭一次,仿佛随时会彻底熄灭。但他眼中的那点执念之火,却燃烧到了极致!

“……够格……”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耗尽生命最后的氧气,“……当您孙子了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林饮风眼中最后一点属于“人”的情绪——那点执念之火,骤然熄灭!取而代之的,是纯粹的、冰冷的、如同虫母复眼般毫无感情的金光!

“吼——!!!”

一声非人的、混合着痛苦与毁灭意志的咆哮从他胸腔里炸开!他张开双臂,整个人如同献祭般,猛地撞向那庞大虫母的核心!

额头那燃烧到极致的虫形金纹,在这一刻轰然爆裂!

不是熄灭,而是爆炸!

一股无法形容的、纯粹由意志和精神点燃的金色烈焰,从他爆裂的额头中心冲天而起!那烈焰瞬间化作无数道燃烧的金色锁链,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如同活物般疯狂地刺入虫母那由无数痛苦灵魂光影构成的庞大躯体!

嗤——嗤——嗤——!

仿佛滚烫的烙铁刺入油脂!虫母那庞大的、扭曲蠕动的身躯猛地僵住!那对冰冷的暗金复眼第一次流露出一种类似“惊愕”的情绪!它发出了一声前所未有的、尖锐刺耳的、仿佛亿万玻璃同时破碎的凄厉嘶鸣!庞大身躯剧烈地扭动、痉挛,构成它躯体的无数灵魂光影发出更加凄惨的哀嚎,大片大片地崩解、消散!

金色的火焰锁链如同跗骨之蛆,在它体内疯狂蔓延、焚烧!那火焰似乎专门针对构成虫母的“记忆”与“灵魂”本源!黑暗的漩涡被硬生生撕裂、点燃!天空仿佛被泼上了一层燃烧的金漆!

“不——!我的虫母!!” 蛮王惊骇欲绝的咆哮戛然而止,他手中的权杖顶端,那枚浑浊的暗金宝石在虫母遭受重创的瞬间,“咔嚓”一声,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

金色的火焰同样在反噬林饮风的身体。他的皮肤在金光中寸寸龟裂,如同即将破碎的瓷器,鲜血还未涌出就被蒸发成血色的雾气。他的身体悬浮在半空,被无数道燃烧的金链缠绕、穿刺,像一个献祭给毁灭之火的祭品。他的眼神彻底空了,失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下纯粹的能量在燃烧,在湮灭。

高台之上,林澜看着那被金色烈焰吞噬、如同破碎人偶般悬浮在空中的身影,看着那双彻底失去焦距的眼睛……一股从未有过的、撕心裂肺的剧痛瞬间攫住了这位铁血一生的老将!远比任何刀剑加身都要痛彻心扉!

“风儿——!!!”

一声悲怆到极致的嘶吼,如同受伤的孤狼,撕裂了风雪,盖过了战场上一切的声响。

燃烧的虫母发出最后一声不甘的、扭曲的尖啸,庞大的身躯在金色烈焰的焚烧下,如同被投入熔炉的冰雪,迅速地崩溃、消融、化为漫天飘散的金色光尘。那笼罩战场的恐怖吸力和精神压迫感,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

无数抱着头颅痛苦翻滚的士兵,动作慢慢停了下来,眼神中的空白和痛苦被茫然取代。他们呆呆地看着天空飘落的金色光尘,又看看周围倒下的同伴,仿佛做了一场漫长而恐怖的噩梦。

蛮王看着手中彻底碎裂、光芒尽失的权杖,又看看天空中那正在消散的金色光尘和虫母崩溃的残影,最后,他那独眼死死盯住了那个从半空中坠落的身影——林饮风。极致的愤怒、挫败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让他的脸扭曲到了极致。

“撤!!” 蛮王发出一声不甘的咆哮,猛地一挥手。残余的蛮族大军如同退潮般,带着恐惧和混乱,迅速消失在茫茫雪原的黑暗之中。战场,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雪依旧在呜咽。

林澜的身影如同炮弹般从高台上砸落,沉重的战靴踏碎冻土,溅起一片雪尘。他几步冲到那个坠落在地的身影旁,动作快得带起残影。

林饮风静静地躺在冰冷的雪地上,像一具被遗弃的残破人偶。身上的血污被雪水晕开,触目惊心。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声。最刺眼的,是他额头上那道深深的裂痕——曾经爆发出毁灭金焰的地方,此刻皮肉翻卷,残留着焦黑的灼痕,如同一个狰狞的烙印。那下面,再无一丝金光,只有一片死寂的黑暗。

林澜魁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一种几乎将他灵魂都碾碎的恐惧和剧痛。他伸出那双曾挥动千军万马、此刻却抖得不成样子的手,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想要去触碰孙儿冰冷的脸颊,却又在即将碰到时猛地僵住,仿佛害怕自己的触碰会让这具残破的身躯彻底消散。

“……风儿?” 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陌生的、近乎哀求的脆弱。这呼唤在寂静的战场上显得如此微弱,瞬间就被风雪吞没。

林饮风毫无反应,眼皮都没有颤动一下。只有那微弱到几乎断绝的呼吸,证明着这具身体里还残留着一丝生气。

林澜的心沉到了无底的冰窟。他猛地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混杂着血腥和硝烟的冰冷空气,再睁开时,那双曾让敌人闻风丧胆的虎目里,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沉痛。他不再犹豫,猛地俯身,动作却异常轻柔,仿佛捧起一件稀世珍宝。他小心翼翼地将林饮风冰冷僵硬的身体横抱起来,用自己宽阔的胸膛和臂弯,试图隔绝那刺骨的寒风。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林饮风腰间那条一直束着的、样式狰狞的兽皮腰带。腰带中央那凹陷下去的石槽边缘,几道深刻的爪痕在雪光的映照下异常清晰。

林澜的动作猛地顿住。

他抱着林饮风,如同抱着整个世界最沉重的负担,一步一步,踏过狼藉的战场,踏过尚未散尽的硝烟,走向那座象征着统帅威严的巨大营帐。每一步都沉重得仿佛要踩碎大地。

营帐内,炉火重新燃起,驱散了些许寒意,却驱不散那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林澜将林饮风极其轻柔地安置在铺着厚厚毛皮的榻上,动作轻缓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琉璃。他拉过温暖的毛毯,仔细地盖到孙儿的下颌,只露出那张苍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和额头上那道刺目的裂痕。

他默默地坐在榻边,腰背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苍凉。炉火跳跃的光芒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那双凝视着孙儿的眼睛,像两口枯竭了千年的深井。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中流淌,只有炉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以及帐外呼啸不止的风雪。

不知过了多久,林饮风垂落在毛毯外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颤动了一下。那动作细微得如同蜻蜓点水,却像一道惊雷劈在林澜心头!

他猛地屏住了呼吸,身体前倾,目光死死锁住那张脸。

林饮风浓密的睫毛,如同被惊扰的蝶翼,极其缓慢地、无比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露出的眼眸,像是被浓雾笼罩的深渊,空茫、涣散,没有焦点地对着营帐的顶棚。仿佛刚刚从一个混沌无光的噩梦中挣脱出来,灵魂还未完全归位。

林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期待和更深的恐惧交织着,让他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能更靠近一些,让自己的身影完全占据林饮风那涣散的视野。

林饮风的目光,极其缓慢地移动着,如同生锈的机括。那涣散的视线终于艰难地聚焦,落在了林澜那张写满了沉痛、焦虑和无穷担忧的脸上。

四目相对。

空气凝固了。

林饮风空洞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波动了一下,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转瞬即逝。他干裂、毫无血色的嘴唇艰难地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微弱的气流声。

林澜的心沉了下去。完了……还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么?巨大的失落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然而,就在林澜几乎要被绝望吞噬的刹那,林饮风那只放在毛毯外、刚刚轻微颤动过的手,极其缓慢地、无比艰难地抬了起来。每一个关节的移动都仿佛承受着千钧重压,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迟滞。

那枯瘦的手指颤抖着,一点一点,挪向他腰间那条狰狞的兽皮腰带。指尖最终颤抖地触碰到了腰带中央那个凹陷下去的石槽,死死地抠住了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抬起眼,涣散的瞳孔里,那点微弱的光艰难地、重新汇聚起来,穿过额上狰狞的裂痕,穿过漫长的遗忘和毁灭的火焰,直直地刺入林澜的眼底。

“……爷爷……” 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残存的生命力,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执拗,“……腰带……我……拿回来了……”

林澜的呼吸骤然停滞!他猛地低头,目光死死钉在林饮风那只死死抠着腰带石槽的手上!那凹陷的石槽边缘……那几道深刻的爪痕……

三年前,圣王腰带中央镶嵌的,正是那枚被他孙儿冒死抠下、最终用来封印虫母的暗金色虫母核心宝石!这腰带本身,就是蛮族圣王权柄的象征!他拿回来了!他真的拿回来了!用他自己,用他的一切!

巨大的冲击如同海啸,瞬间冲垮了林澜所有的防线。他再也支撑不住那挺直的腰背,铁塔般的身躯剧烈地一晃,猛地单膝跪倒在冰冷的毡毯上!

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此刻却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大手,一把抓住了林饮风那只冰冷僵硬、却死死抓着腰带的手!滚烫的泪水,第一次,不受控制地冲出了这位老将干涩的眼眶,沿着刀刻般的皱纹汹涌而下,重重地砸在林饮风的手背上,也砸在那条沾满血污、象征着他孙儿用命换来的“证明”的腰带上!

“……够……” 林澜的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巨大的悲恸和更深的骄傲如同岩浆在胸腔里奔涌、冲撞,“……够格!我的好孙儿……” 他再也说不下去,只是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握紧那只冰冷的手,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量、所有的认可、所有迟来的愧疚和深沉的爱,都通过这紧握,传递过去。滚烫的泪水,一滴一滴,无声地浸湿了兽皮腰带上那凹陷的石槽边缘,也浸湿了林饮风冰冷的手背。

最后的金色光尘,如同燃烧殆尽的星屑,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无声飘散。战场死寂,唯有风卷着雪沫,舔舐着满地狼藉的兵刃与冻结的血痕,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林澜抱着那具冰冷僵硬的身躯,一步一步,踏过凝结着血冰的冻土。老将军的脊梁依旧挺直,如同承载着万仞山峦的重量。每一步落下,都发出沉闷的声响,碾碎的不止是冰雪,还有某种支撑了他一生的、铁石般的东西。

营帐内,炉火重新燃起,木柴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渗入骨髓的寒意和死寂。林澜小心翼翼地将林饮风放在铺了厚厚毛皮的榻上,动作轻缓得像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他拉过最柔软的毯子,仔细掖好,目光却死死胶着在孙儿额头上那道狰狞的裂痕——皮肉翻卷,边缘焦黑,深可见骨,像一个被强行撕开的、通往虚无的伤口。那里曾爆发出焚灭虫母的金焰,如今只余下一片死寂的黑暗,和触目惊心的空洞。

时间在炉火的明灭里爬行,沉重得令人窒息。林澜枯坐榻边,如同泥塑木雕。他布满血丝的眼,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张毫无生气的脸。每一次微弱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断绝的呼吸起伏,都像冰冷的鞭子抽在他心上。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林澜几乎要沉入那无望的深渊,林饮风垂在毛毯外的手指,极其微弱地、几乎无法察觉地蜷缩了一下。

林澜猛地吸了一口气,身体前倾,几乎扑到榻前。

浓密的睫毛颤动着,如同被冰封的蝶翼,极其艰难地、缓慢地掀开了一条缝隙。露出的眼瞳,像是蒙着厚厚尘埃的琉璃,涣散、空茫,倒映着营帐顶棚模糊的阴影,没有一丝活气。

林澜的心骤然缩紧,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喉头滚动,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更近、更近地看着,让自己的脸成为那空茫视野里唯一的参照。

林饮风的目光艰难地移动着,如同生锈的指针,一点一点,终于对上了林澜那双饱含血丝、刻满沉痛与无尽担忧的眼。

四目相对,空气凝滞。

林饮风涣散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极快的微澜,如同死水被风吹起的一点涟漪,瞬间又归于沉寂。他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微弱的气流摩擦着喉咙,却没能吐出半个音节。

巨大的失落如同冰水当头浇下,林澜的心直往下沉。果然……还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么?连最后那点执念,也彻底湮灭在那场焚尽灵魂的金焰里了?

就在绝望的阴影即将彻底吞噬林澜的刹那,林饮风那只放在毯外的手,极其缓慢地、无比艰难地抬了起来。那动作迟滞得令人心碎,每一个关节的屈伸都仿佛在对抗万钧重压。

枯瘦、冰冷的手指颤抖着,一点一点,挪向他腰间那条样式狰狞、沾满血污的兽皮腰带。指尖最终颤抖地触碰到了腰带中央那个凹陷下去的石槽,死死地抠住了边缘,指节因过度用力而绷得惨白。

他抬起眼,穿过额上那道狰狞的裂痕,穿过遗忘的深渊和毁灭的火焰,那涣散的瞳孔里,一点微弱却无比执拗的光,重新凝聚起来,笔直地刺入林澜的眼底。

“……爷爷……” 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磨过朽木,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耗尽了残存的生命力,“……腰带……我……拿回来了……”

林澜的呼吸骤然停滞!他猛地低头,目光死死钉在林饮风那只死死抠着腰带石槽的手上!那凹陷的石槽边缘……那几道深刻的爪痕……三年前,圣王腰带中央镶嵌的,正是那枚被他孙儿冒死抠下、最终用来封印虫母的暗金色虫母核心宝石!这腰带本身,就是蛮族圣王权柄的象征!

他拿回来了!他真的拿回来了!用他自己的命,用他的一切!

海啸般的冲击瞬间冲垮了林澜所有的堤防。铁塔般的身躯剧烈一晃,他再也支撑不住,猛地单膝重重跪倒在冰冷的毡毯上!

那双曾挽强弓、执帅印、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大手,此刻抖得如同狂风中的枯叶,一把死死抓住了林饮风那只冰冷僵硬、却死死抓着腰带的手!滚烫的泪水,第一次,汹涌地冲出了这位老将干涩的眼眶,沿着刀刻斧凿般的皱纹奔流而下,沉重地砸在林饮风的手背上,也砸在那条浸透了血与火、象征着他孙儿用命换来的“证明”的腰带上!

“……够……够格!” 林澜的声音哽咽破碎,巨大的悲恸与更深的骄傲如同岩浆在胸腔里奔突,“……我的好孙儿……够格!” 他再也说不下去,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紧紧地握着那只冰冷的手,仿佛要将自己迟来半生的所有愧疚、所有认可、所有深沉而滚烫的爱,都通过这紧握的力度传递过去。

泪水,无声地浸湿了兽皮腰带上那凹陷的石槽边缘,也浸湿了林饮风冰冷的手背。

林饮风被安置在军医帐中最好的位置,厚重的毛毯隔绝了帐外刺骨的寒意。林澜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亲自盯着军医换药,看着那碗碗浓黑的汤药被小心地喂下去。他沉默着,但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始终笼罩在孙儿身上,带着一种失而复得后近乎偏执的守护。

几天后,林饮风终于能靠着软垫坐起来一些。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但呼吸总算平稳了些许,额头上那道恐怖的裂痕被仔细包扎好,只露出边缘一点焦黑的皮肉。眼神依旧有些空茫,但不再是彻底的涣散,而是像蒙着一层薄雾,安静地映照着帐内的炉火。

林澜端着一碗刚熬好的参汤,坐到榻边。他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递到林饮风唇边,动作笨拙却无比小心。

林饮风微微偏开头,避开了那勺汤。他的目光落在枕边那条被擦拭干净、但依旧显得狰狞狂野的兽皮腰带上。

“风儿,喝点汤。” 林澜的声音放得极低,带着一种他从未有过的、近乎讨好的温和,“伤得重,得补元气。等你再好些,爷爷……爷爷带你回京。陛下必有封赏,林家……林家以你为荣!”

他刻意避开了“回家”二字,只提“回京”和“封赏”,仿佛这些才是能打动孙儿的砝码。

林饮风依旧沉默,视线从腰带上移开,空洞地投向营帐门口垂下的厚重毛毡帘子。外面,风雪呼啸的声音隐约可闻,还夹杂着士兵操练时短促的呼喝和兵器碰撞的铿锵。

林澜端着勺子的手停在半空,有些尴尬,更深的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心慌。他看着孙儿额上绷带下隐隐透出的狰狞轮廓,那下面封存着足以毁灭一国的恐怖力量,也封存着一段被他自己亲手抹去的、惊心动魄的过往。他放下药碗,粗糙的大手下意识地想去碰触那条腰带,想把它收起来,仿佛这样就能抹去孙儿与这片苦寒之地的最后联系。

“这个……爷爷替你收着。” 他声音干涩,“此乃大功之证,回京后……”

话音未落,林饮风那只放在毛毯上的手,猛地抬起,一把按在了腰带上!动作之快,甚至牵动了伤口,让他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额角瞬间渗出冷汗。但他的手指,却死死扣住了腰带,如同护住雏鸟的母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林澜的手僵在半空,不敢再动分毫。他看着孙儿因疼痛而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那双空洞眼眸深处骤然燃起的一点近乎本能的戒备,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帐内只剩下炉火的噼啪声和外面遥远的风雪。那点戒备的火苗在林饮风眼中跳跃了几下,又缓缓沉入那片空茫的薄雾之下。他不再看林澜,也不再看腰带,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门口,仿佛那厚重的毛毡之外,有某种无声的召唤。

林澜默默收回手,端起了那碗已经有些凉了的参汤,自己一口一口,沉默地喝了下去。苦涩的味道,一直蔓延到心底。

破晓前最黑暗的时刻,风雪似乎也疲惫了,呜咽声低了下去。

林澜坐在榻边的矮凳上,连日的不眠不休让他布满血丝的眼皮沉重不堪,终于支撑不住,头颅一点一点,陷入了短暂的昏沉。就在他意识模糊的刹那,榻上传来极其细微的布料摩擦声。

林澜猛地惊醒!

榻上已空!只有凌乱的毛毯还带着余温。

林澜的心跳骤然停止了一拍!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霍然起身,带倒了矮凳。目光如电,瞬间扫向营帐门口——厚重的毛毡帘子被掀起了一条缝隙,刺骨的寒风正倒灌进来。

他一个箭步冲到门口,猛地掀开帘子!

营寨内一片灰蒙蒙的沉寂,尚未完全熄灭的篝火堆在寒风中苟延残喘,吐出最后几缕青烟。远处天际,铅灰色的云层裂开一道狭长的缝隙,透出一点稀薄的、近乎苍白的微光。

就在那微光勾勒的、空旷的校场边缘,一个极其瘦削、披着单薄旧军袄的身影,正背对着营帐的方向,一步一步,缓慢而艰难地向前挪动。寒风卷起他空荡荡的袖管,吹乱他未束的发,露出后颈上包扎的绷带。他的动作僵硬,每一步都拖着腿,仿佛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上,却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固执。

林澜的视线,死死钉在那身影的腰间——那条样式狰狞的兽皮腰带,被仔细地、紧紧地束在旧军袄外面。凹陷的石槽在微光下,像一个沉默的、空洞的眼睛。

“饮风——!” 林澜的声音撕裂了黎明的寂静,带着惊惶、不解,还有一丝被深深刺痛的愤怒。他几步冲下台阶,沉重的脚步踏碎了地上脆薄的冰凌。

那蹒跚前行的身影闻声,猛地顿住。

林饮风极其缓慢地、如同转动生锈的门轴般,转过了身。

苍白的面容在稀薄的晨光里,像一张被揉皱又勉强摊开的纸。额头上包扎的白布,在灰暗天光下格外刺眼。他的眼神穿过飘落的细小雪沫,落在冲过来的祖父身上。那眼神不再是彻头彻尾的空茫,也没有任何激烈的情感,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平静得如同冻结的湖面,映不出任何倒影。

林澜在他面前几步处猛地刹住脚步,魁梧的身躯因为急促的呼吸而微微起伏。他看着孙儿腰间那条刺眼的腰带,看着他额上那道象征着毁灭与牺牲的裂痕,看着他眼中那片死水般的平静,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更深的痛楚瞬间攫住了他。

“跟爷爷回去!” 林澜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却又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恳求,“你的伤!你的身子骨……禁不起这里的风雪!你的功勋,爷爷……爷爷定要……”

林饮风静静地听着。当林澜说到“功勋”二字时,他那双平静无波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极快的涟漪,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却连一丝水花都未曾溅起。涟漪消失后,只剩下更深的沉寂。

他没有回答。一个字也没有。

他只是微微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自己腰间那条狰狞的腰带上。然后,在祖父焦灼、不解、甚至带着怒意的注视下,他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极其缓慢地,却无比坚定地,将腰带正中央那个凹陷的石槽,轻轻按了按。仿佛在确认它的存在,又像是在完成一个无声的仪式。

做完这个动作,他重新抬起眼,目光越过林澜宽阔的肩膀,投向远处营寨低矮的辕门,投向辕门外那片被风雪覆盖的、苍茫无际的旷野。那里,是蛮荒的方向,是他失去记忆的起点,也是他最终选择留下的终点。

然后,他不再看林澜一眼,极其艰难地、拖着沉重的脚步,重新转过身,一步一步,继续朝着辕门的方向,朝着那破晓前最深的寒冷与孤寂,蹒跚走去。单薄的背影在灰白的天光下,渺小得如同一粒随时会被风吹散的尘埃,却又像一块沉默地楔入冻土的顽石。

寒风卷起地上的雪粉,扑打在林澜冰冷的铁甲上。他像一尊骤然失去根基的雕像,僵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个瘦削的背影,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艰难却无比决绝地穿过空旷死寂的校场,走向低矮的辕门,最终消失在门外那片被灰白晨光笼罩的、风雪未歇的旷野尽头。

那背影消失的瞬间,仿佛抽走了林澜全身的力气。他魁梧的身躯晃了晃,喉头滚动,似乎想发出什么声音,最终却只余下一口灼热的白气,迅速消散在寒冷的空气中。

他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冲回营帐。帐内炉火已弱,光线昏暗。他的目光急切地扫过空荡荡的床榻——除了凌乱的毛毯,那里空无一物。他扑到榻边,双手近乎粗暴地掀开毯子,目光如炬地搜寻着。

没有。什么都没有带走。

除了……林澜的目光猛地定格在枕畔。

那条象征着他无上权威、沉重冰冷的虎符帅印,静静地躺在那里,压着一小片被拂平的毛毡。帅印旁边,是那条被擦拭干净的兽皮腰带,腰带中央凹陷的石槽,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个沉默而空洞的伤口。

林澜伸出颤抖的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金属帅印,又缓缓滑过腰带粗糙的皮革边缘。最终,他的大手猛地攥住了那条腰带,仿佛要从中攥出一点早已消散的温度,或是某个被彻底遗忘的承诺。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

他缓缓地、极其沉重地坐倒在冰冷的榻边,头颅深深垂下。宽阔的肩膀不再挺直,仿佛瞬间被无形的重担压垮。攥着腰带的手背青筋暴起,另一只手死死捂住脸,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沉重喘息,从指缝间艰难地漏出,在死寂的营帐内回荡。

炉火彻底熄灭,最后一丝暖意消失。帐内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寒冷,和一位老将无声的坍塌。

大雪彻底停歇,天空是洗过一般的冷冽青灰。边关营寨如同蛰伏在冻土上的巨兽,粗粝的木栅栏上凝结着厚厚的冰壳。低矮的营房顶上,炊烟笔直地升向高阔的天空。

营地中央最大的篝火堆旁,士兵们围坐成一圈,喧闹声驱散着寒意。大铁锅里翻滚着浓稠的肉汤,热气腾腾。新兵蛋子们挤在最靠近火堆的位置,冻得通红的脸上满是渴望,老兵们则散在外围,慢条斯理地打磨着兵器,交换着粗俗的笑话。

林饮风坐在最外围的阴影里,背靠着一堆码放整齐的柴垛。他身上裹着一件明显过于宽大的旧棉袄,额头上那道深色的疤痕在跳跃的火光下异常醒目,像一道无法愈合的烙印。他微微垂着头,手里捧着一只豁了口的粗陶碗,碗里是刚刚分到的、冒着热气的肉汤。他小口小口地啜饮着,动作缓慢,仿佛那滚烫的汤汁流经的每一寸脏腑,都还在隐隐作痛。

一个新兵,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脸上还带着未曾褪尽的稚气和好奇,偷偷瞄了林饮风额头的疤痕好几眼。终于,他忍不住端着碗,蹭到林饮风旁边坐下。

“林大哥,” 新兵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你额头上……那道疤……” 他舔了舔冻得发白的嘴唇,眼神里混合着敬畏和难以抑制的好奇,“听说是……是那次蛮子夜袭,虫母降世的时候……弄的?”

周围的喧闹似乎瞬间低了下去。不少老兵的目光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那次惨烈而诡异的夜袭,虫母吞噬记忆的恐怖景象,如同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而眼前这个沉默寡言、额带裂痕的年轻人,是那场风暴中唯一一个没有倒下、最终走向虫母的人。

林饮风捧着碗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碗里升腾的热气氤氲了他低垂的眼睫。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看着汤面上漂浮的几点油星和碎肉末。

新兵被他长久的沉默弄得有些局促不安,讪讪地低下头,用勺子搅着自己碗里的汤。

就在新兵以为得不到回答,准备缩回去的时候,林饮风终于抬起了头。火光映照着他苍白依旧的侧脸,那道深色的疤痕从额角蜿蜒而下,在光影中显得愈发深刻。他的目光掠过新兵年轻而紧张的脸,又投向营寨之外那片辽阔的、被积雪覆盖的旷野。风掠过旷野,卷起雪沫,发出低沉的呜咽。

他的嘴唇动了动,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带着一种经过风雪磨砺后的平淡:

“挡过风。”

三个字。再无其他。

新兵愣住了,似乎没明白这没头没尾的回答。挡过风?挡什么风?蛮子的刀风?还是……虫母那吞噬一切的风?

林饮风已经重新低下头,专注地吹了吹碗边,又啜饮了一口热汤。袅袅的热气升腾,模糊了他平静无波的面容,也模糊了那道宛如勋章又似诅咒的裂痕。

新兵挠了挠头,看着林饮风沉默的侧影,又看看营寨外呼啸的风雪,终究没敢再问。他学着林饮风的样子,也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喝起了自己碗里的汤。滚烫的汤汁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些许寒意。

篝火噼啪燃烧着,映照着周围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的脸。风雪在营寨外永无止息地呜咽、盘旋,试图钻过木栅的缝隙。而营寨内,肉汤的香气、士兵的喧闹、兵器的铿锵,以及那道沉默的身影,构筑起一道无形而坚韧的墙。

风,依旧在旷野上呼啸。但总有什么,是它吹不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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