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平静”,在苍城仙舟这片被时光遗忘、被绝望浸染的土地上,更像是一场漫长风暴间歇时,空中短暂凝滞的尘埃。
街道上偶尔能看到三三两两、面带警惕的仙舟居民匆匆走过,他们穿着朴素的、带有明显补丁的衣物,眼神中残留着惊恐,却又不得不为了生计而奔波。
巡逻的云骑军队伍比之前更加频繁,他们银色的甲胄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反射着黯淡的光,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带来一丝秩序感,却也加重了压抑的氛围。
空气中,腐朽木材和异样甜腥的气味似乎淡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草药、消毒液以及若有若无的血腥味的复杂气息——那是战争短暂休止后,处理伤者和清理战场留下的印记。
九霄选择的这处还算完整的庭院,成了他和镜流临时的修炼场。
庭院角落里,几株不知名的植物顽强地从石缝中抽出枯黄的枝叶,院墙上布满了风化的痕迹和暗绿的苔藓。
“呼…哈…”
镜流的喘息声粗重而急促,打破了庭院的寂静。
她双手紧握着那柄由九霄用符文之力转化而成的木剑,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一个基础的劈砍动作。
汗水如同断线的珠子,从她雪白的发丝间渗出,沿着脸颊滑落,在她沾满灰尘的素白衣衫上洇开一片片深色的湿痕。
她的动作早已不复最初的笨拙,每一剑劈出,都带着一股破风的力道,轨迹也稳定了许多。
但九霄知道,这远远不够。
她的力量运用依旧生涩,腰胯的发力不够连贯,剑招之间缺乏圆转自如的灵性。
更重要的是,她的每一剑都充满了太过浓烈的恨意,那股狠劲虽然能让她在疲惫中爆发出惊人的意志力,却也让她的剑路失于刚猛,缺乏变化,容易被对手抓住破绽。
“手腕。”九霄的声音如同冰冷的磐石,没有任何起伏,“劈砍的终点,手腕要有一个自然的下沉卸力动作,而不是像砍柴一样硬邦邦地停住。力量不是越大越好,流畅的传递和精准的控制才是关键。”
他站在一旁,并未亲自示范,只是用语言精准地指出她的错误。
【藏锋于剑】赋予他的剑术理解早已超越了招式的层面,他能轻易看穿镜流每一个细微动作背后的发力缺陷和意念偏差。
镜流猛地停下动作,胸口剧烈起伏,汗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抬起手臂,用脏兮兮的袖子擦了擦脸,留下几道泥痕。
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眸看向九霄,里面充满了不甘和倔强。
她没有说话,只是咬紧了嘴唇,调整呼吸,然后再次挥剑。
这一次,她刻意去控制手腕的动作,试图做出九霄所说的“下沉卸力”。
但因为太过刻意,反而显得更加僵硬,甚至差点让木剑脱手。
她发出一声懊恼的低哼,再次尝试。
一遍,两遍,十遍…
汗水湿透了她的后背,手臂酸痛得如同要断掉一般,握剑的双手虎口处已经磨出了血泡,与粗糙的木质剑柄摩擦,带来阵阵刺痛。
但她仿佛感觉不到痛苦,只是机械地、固执地重复着,眼神专注得近乎偏执。
九霄静静地看着她,如同在观察一件正在被打磨的、材质并不算上乘、却异常坚硬的璞玉。
天赋平庸,意志却远超常人。这股狠劲,用好了是助力,用不好,就是自毁的毒药。
就在这时,庭院外传来一阵整齐划一、带着金属甲叶摩擦和重靴踏地声的脚步。
声音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庭院门口。
九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目光投向门口。
镜流也立刻停下了动作,警惕地握紧木剑,身体微微紧绷,汗水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滑落。
几名身着制式银甲的云骑军士兵出现在门口,身姿挺拔,气势肃杀。
他们的甲胄虽然沾染了些许尘土和战斗的痕迹,但依旧保养得一丝不苟,云纹图案在昏暗的光线下流淌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为首的军官身材魁梧,面容如同刀削斧凿般坚毅,眼神锐利如鹰,扫过庭院内的两人,最终精准地锁定了九霄。
他的腰间佩戴着一柄比普通士兵更长、刀鞘上刻有复杂纹饰的长刀,显示出他不同的身份。
“阁下可是九霄?”军官的声音洪亮而沉稳,在空旷的庭院中激起轻微的回响,带着军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气场。
九霄平静地点了点头,没有立刻回答。
他能感觉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久经沙场的铁血气息,以及对自己隐晦的审视。
“在下云骑军第三骁卫队正,齐翰。”军官抱拳,动作标准有力,目光并未离开九霄,“奉苍城卫戍将军钧令,特来拜访。”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措辞,但语气依旧直接。
“近期,盘踞于天舶司废墟周边的丰饶孽物虽被我军击退,然其死灰复燃,卷土重来,乃是早晚之事。将军深谋远虑,认为我仙舟与孽物之争,绝非一时一地之胜负,乃是旷日持久、关乎存亡之大计。”
“为长远计,为护佑苍城内尚存的数万同胞,将军决意扩充军备,厉兵秣马,广纳贤才,重整云骑军,以备将来更残酷之战事。”
齐翰的目光再次聚焦在九霄身上,这次带上了一丝明确的赞赏和探寻。
“数日前,阁下于南市街遭遇孽物围攻,以一己之力,持非凡之器,斩杀孽物数只,救下这位…镜流姑娘。”他略微示意了一下旁边的镜流,“此事已由巡逻队记录在案,上报军府。阁下身手不凡,剑术精妙,临危不惧,实乃我辈楷模,亦是我云骑军此刻最为渴求之栋梁。”
他语气变得郑重。
“故此,齐翰代表苍城将军,正式邀请阁下,加入我云骑军,授以骁卫之职,与我等袍泽并肩,共御外敌,卫我仙舟!”
他简略地提及了加入云骑军的待遇:优先配给修复后的制式云骑战甲和佩刀;每月可领取定额的修炼资源,如星髓、凝缩以太等;根据战功可累积军功,换取更高级别的资源、权限,甚至晋升军阶,获得独立的指挥权。
最后,他补充道,带着公事公办的口吻:“云骑军招募,旨在同心戮力,非为强人所难。若阁下有意,尚需通过军府设立的基础考核,以验证实力,并明确保卫仙舟之志。考核内容包括武技、阵列、以及对孽物基本认知等。”
说完,齐翰便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尊沉默的铁塔,等待着九霄的回应。
他身后的几名云骑军士兵也保持着绝对的肃立,目光如炬,无形中散发出一种集体带来的压力。
九霄心中一片平静,但思绪却在飞速转动。
加入云骑军?
成为这个注定要在与倏忽和罗侯的对抗中损失惨重的军队的一员?
他的第一反应是拒绝。
这完全打乱了他原本的计划。
他只想尽快提升实力,完成模拟器的任务,获得奖励,然后脱离这个该死的世界。
被卷入军队体系,意味着行动受限,意味着要服从命令,意味着可能被派往最危险的战场,成为炮灰。
这与他趋利避害、追求效率的原则背道而驰。
他需要的是自由,是隐藏在暗处积蓄力量,而不是暴露在明面上,成为战争机器的一个齿轮。
他刚要开口,用一个合适的理由婉拒这次邀请。
“我加入!”
一个清亮、却因为激动而带着微微颤抖的声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打破了沉默。
是镜流。
她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九霄身侧,挺直了因为长时间练剑而略显疲惫的脊背。
她小小的身躯在魁梧的云骑军官面前显得格外单薄,但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红瞳却毫不退缩地迎向齐翰的目光。
“我要加入云骑军!”她再次强调,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晰用力,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我要杀光那些怪物!用我的剑,为我爹!为我娘!报仇!”
喊出最后两个字时,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哽咽,但很快就被更强烈的恨意所覆盖。
她猛地转过头,看向九霄,那双通红的眼眸中充满了祈求,也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心。
“师父!”她的声音放低了一些,却更加急切,“请您也加入吧!和我们一起!”
她伸出因为握剑而磨破皮、沾染着汗水和灰尘的小手,下意识地想要抓住九霄的衣袖,却又在半途停住,只是用那双滚烫的眼睛望着他。
“他们说,只有在战场上和孽物厮杀,才能最快地磨练剑术…才能变得更强!”
“我想变强!我必须变强!”
“师父,我想…我想和您一起战斗!求您了!”
少女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无比坚定。
那份沉重的仇恨和强烈的依(或许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赖感,如同无形的锁链,缠绕向九霄。
九霄沉默地看着她。
看着她眼中那几乎要将灵魂燃烧殆尽的火焰,看着她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身体。
阻止倏忽入侵…仙舟士兵阵亡率不超过20%…改变被罗侯吞噬的命运…
模拟器的任务再一次冰冷地浮现在他的意识里。
这些任务,宏大而艰巨。
要阻止一场席卷整个仙舟的灾祸,要控制伤亡,要对抗令使级别的存在…
仅仅依靠他自己和一个尚未成长起来的镜流,如同螳臂当车。
他需要力量,需要信息,需要介入这个世界的权力结构,需要能够调动资源、影响决策的能力。
而加入云骑军,似乎是目前唯一可行的途径。
成为其中的一员,他才能真正了解仙舟的军事部署,才能在关键时刻影响战局的走向,才能最大限度地利用这个世界的资源来完成任务。
这虽然充满了风险和束缚,但比起单打独斗的渺茫希望,这似乎是更“高效”的选择。
而且…镜流。
这个被仇恨驱动的少女,是他任务链上的一环。
她的成长,关系到任务一的完成。
她的安全,或许也间接影响着后续任务的展开。
让她待在自己身边,在军队这个大熔炉里接受磨练,或许确实是加速她成长、并确保她可控的最佳方式。
各种利弊在九霄脑海中飞速权衡、计算。
最终,他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决断。
他抬起头,迎向云骑军官齐翰审视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声音平静无波。
“好。”
一个简单的音节,却如同定音之锤。
“我接受邀请。”
他微微侧头,看了一眼身旁因为他的回答而眼中瞬间爆发出惊喜光芒的镜流。
“我们师徒二人,”他补充道,将镜流也纳入其中,语气自然得仿佛理所当然,“都愿意加入云骑军,接受考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