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题端起茶盏,浅呷一口:“你这话倒像是,我把你气走了,我如何跟太子交代?”
他放下茶盏,看着她,“你额头上的伤,再不经医治,往后想治也难了。宫中御医掌院有圣手妙方,可标治,我明日同太子请示,你稍住几日,且把伤口痊愈再走罢?”
“不必了,民女认为,容颜有损,更好行走江湖,我不倚仗容貌全活,又何必在乎这小小伤口?”
潘令宁回复得坦然,倒令崔题惊诧。
他怔怔地望着她,注视着她的容颜,和她的伤口。如此面貌,明明秀美得似一幅画,怎么可以如此淡然,满不在乎?
这世间女子倚仗甚少,无非家世、品性、容貌、才华,其中容貌又占大头,她怎么可以如此轻巧飘然,满不在乎?
倒是头一个,让他惊奇,可隐隐又有些心疼。
崔题叹息:“你还年轻,路途还长远,如此早早把容貌给丢了,只怕以后仍有后悔之处。”
“怎么后悔?难道以后我还仰仗容貌改变命途?嫁一门高官显贵、富贵豪强,还是凭容貌给人做妾,亦或者遭人觊觎再卖入鬼樊楼?”
潘令宁说罢,自己都发笑,“我不是物品,不需凭精美的外观由人估价前途!”
崔题淡淡看着她,想起周先生所说,她似神女入梦,他忆起岭南做的画,的确与她的模样有几分重叠,难道这便是他浅浅心疼的由来?
可实在肤浅!他自认为都有几分羞愧好笑。
崔题摇摇头,又说:“那你去找你的未婚夫,又有何前途,难道死缠烂打,便让他回心转意?”
“相公何以为我对着温巡死缠烂打?我与他年少相识,同斋同寝,一门所处,我的经历,皆有他的影子,他的成长亦有我相伴,岂是一句话能了断清楚。”
潘令宁虽然客观描述她与崔题的过往,可喉咙发紧,眼眶湿热,便是她极力克制情感也难掩心中的酸涩,“有些情感,纵使相公出身金尊玉贵,位列王侯也是无法感知的,更无法感同身受。我寻他,已不单情爱负气这一事,更多的,想要给我与他的过往一句交代!”
如若温巡只是攀龙附凤、忘恩负义弃她而去这么简单,她也就罢了,无非只是一个负心汉,她拿得起放得下,原先她便已经打算放下了的。
只是当黑衣蒙面杀手出现,她便知此事没这么简单,在她面前,不仅仅是一个负心汉而已!
因此,为了自保前程,她需得当面质问清楚!
崔题眸光脉脉流动,看着潘令宁眼中含泪,失落低头,轻抽鼻息强忍情绪,他忽然有些羡慕温巡。
有人何以让她如此动容,却半点不知珍惜?
潘令宁忽然行叉手礼,深深揖拜:“还请相公成全,我自行出府,自顾前程,便不再打扰相公了。日后如有报答之处,我定当鼎力报答相公恩情!”
崔题神情失落,艰难地从喉咙中拉回正常音色:“你知道温巡在何处?怎么寻他?你既要出府,我允了便是,至于温巡,我知道他在何处。”
潘令宁怔愣地望着他,她没想到崔题主动帮她?
崔题果然主动帮她,不仅送她出府,安排了客店,不出两日,还告知她温巡的动向。
温巡如今仍在京城供职,只是他搬进了林府的别宅。
她与崔题别宅风月为假,而他与林府女公子别宅招婿倒为真了!
大梁都城八方争凑,坊郭户在册四十九万户,一户人丁数人至几十人不等,加之不在籍流动客户,京都人口逾一百五十万。
如此稠密之地,京城多数人以租赁寓居民屋落脚安枕,便是官员,也并不专有宅邸,甚至官员之间还相互借住宅邸,或者合租院屋。
温巡如此寓居林氏门下,大抵也无赘婿羞愧之感吧?无非从她潘氏的屋下,换至林氏屋下而已。
知晓了温巡的住处,潘令宁便在他下值时段,守着他宅邸外附近的正店等他。
她坐在二楼闲饮茶水,瞧着繁华路面,彩楼欢门飘带猎猎迎风舞,纷扰了思绪,恰似心头凌乱,可平静茶面倒映出她的神情,却异常坚定决绝。
很快,温巡出现了。
如今他不再骑乘小青驴,而改坐牛辎,到底也有几分达官显贵的姿态了。
潘令宁雇佣的两个总角小童,还啃着她赠与的糖葫芦,莽莽撞撞上前拦住了车架,给温巡递信。
很快,牛辎转到偏角之处,温巡未敢明正从彩楼欢门而入,反而从庖厨的角门偷偷进入客店,悄悄来到二楼,她的房间之处。
潘令宁给他开门,他孤身一人上来,如她所料!
再相见,他虽还是绿衣公服、展脚幞头,容貌没大变,却不似几月前她刚入京城两人相见,神情这么殷切了。
“巡哥哥,你应该不曾料想,我们还会再相见吧?”
潘令宁道,虽笑意盈盈,可尾音轻颤,凭空多了几分讥诮。
温巡轻轻关上房门,却双手抵着门栓,以背相对,久久不敢回应。
他仍是姿态翩逸,清瘦却有神采,似画里紫竹隽挺的英俊书生,难怪惹林家小娘子这般喜欢了。
半晌,他回过身,神色虽然淡泊从容,眉宇见却有几分忧愁,轻轻叹息:“宁儿,我对不住你,但为了你的安全,你不该来寻我!”
“正是为了我的安全,我恰该来寻你呀,巡哥哥……”
潘令宁呵呵笑着,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眸光似被冰冷的霜爬过,渐趋冰冷,她的声音也如匕首,轻而有力,“我不该叫你巡哥哥了,或许我应该称呼你一声,李、大、官、人?”
温巡本来还摇头叹息,稍显唉声叹气的容颜,因为这一句称呼,慢慢抬起眼眸,俊美如画的眸子,却因惊愕、动摇而有些凛冽扭曲。
很快,眼底不慎泄露的冷光又被惯常温柔、平稳的神情掩盖,他忽然笑了,仍旧春风和煦,温润似玉:“原来我的宁儿这般聪明,已经什么都猜到了!”
潘令宁把他每一分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直直盯着他:“猜到了,还猜到了,你是归正人李延的后人!巡哥哥此时,莫非有几分怕我了?是不是,更想杀了我?”
她也正是,几月前在官船上,听闻崔题提及归正人李延的惨剧,又入了鬼樊楼暗庄,才把前因后果关联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