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远的父亲齐修文亦是长身玉立的老者,虽上年纪,却不显体态龙钟,着大袖鹤氅,四方平定巾,留美须,样貌十分儒雅,看着不似商贾,反倒类比文人墨客。
后来潘令宁才知晓齐父曾经也是举子,应试五次,两度考过发解试,只是迟迟未通过省试,便无进士功名,只能弃文从商。
科举之难,如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可不是人人寒窗苦读数十载皆能开花结果,更显得她的三哥哥好不容易考中进士,却锒铛入狱,十分地可悲可叹了!
齐父不似齐远单纯,虽面善和气,脸上始终挂着祥和笑意,然而听闻潘令宁来意,并观看她对各家纸品一番鉴赏点评之后,即便她见解独到,一点没辱没出身造纸世家,常年经手各家名纸培养出来的见识,他仍是提出犀利一问:
“潘小娘子既然对纸坊如此了解,必然也清楚京中已有名纸也不输落雁纸,若我齐家与你合作,你将为明年遴选,带来什么助力?”
“齐老先生,方才您已经看到了,我对各家纸品,上至贡纸,下至草宣,品质优劣皆十分了解,经我之手触碰,便可知工艺如何,你我两家若结契,我自然能对纸品把控提供助力,使之更接近科举所需!”
“若单单只是纸品把控,我们齐物书舍也不乏老博士呢,且老博士入行数十年,功力不差潘小娘子!”
齐父这话都得都含蓄了。
以至于原本被潘令宁鉴纸时学识渊博所吸引,一直歆羡又眼巴巴地望着潘令宁的齐远,也忍不住一个清醒,回头看了老父亲一眼。
齐父又说道:“如今各家书肆皆在比拼新纸品质,最缺的也都是独家的技艺,若无类似落雁纸等良方助力,造出平平无奇之物,也很难在遴选中突围啊!”
果然还是冲着落雁纸来的,潘令宁能料道。
她轻轻叹息:“落雁纸乃独门之技,若无兄长同意,我也不能单方献出,不过……”
她挑了挑眉,转了个话头道,“齐物书舍在造纸一行也是新起之秀,纸品可改良之处尚多,我便是不能直接献出落雁纸,倘若能帮助改方,造出三五分肖似落雁纸的纸品,也大大提升齐物书舍新纸品质呢!”
在对方反驳之前,潘令宁又说道:“况且除了我,老先生只怕也难以找到,有能耐参照良方技艺造出名纸的人了,可不是人人身后均有落雁纸背书!”
齐老先生默然闭嘴,捋了捋髭须,似乎考量过了,才点点头道:“那潘小娘子与我齐物书舍合作,想得到什么?”
潘令宁一听,便知有机会成事,喜上眉梢。
“齐老先生只需给我一个……书铺掌柜之位即可,还有,门外少年是我义弟,他天生聋哑,与我走散,因此落魄,我希望齐老先生可慷慨解囊,安排一份长工和住宿予他安身立命!”
……
从齐物书舍走出,天已放晴。
一连几日暴雨阴天,如今终于放晴,街上行人似乎也赶了好时候挎篮采买,或者外出办事,三三两两游街聚众,之前遮住脸面的雨伞均收束起来,人群相互攀谈,笑意盈盈,潘令宁看着也心情大好。
她回头一边比划,一边在手掌心写字,告知王二蹬在齐物书舍等她,这儿可供吃住,不必发愁,而且她过几日便来寻他。
王二蹬脸上脏兮兮,一双眼睛却黑白分明,澄澈如玉泉隐墨,他点了点头,看她转身离去还有点不舍,久久地望着。
齐远忽然追了出来:“潘小娘子,潘小娘子,请留步!”
潘令宁回头:“齐公子,怎么了?”见王二蹬仍望着她,她顺势再吩咐一句,“齐公子,我义弟便交给你了,辛苦多看顾几眼!”
“娘子对陌生人都如此垂爱,我为君子岂不景从,放心便是!娘子住在何处,我送你一程?”
“啊?”潘令宁意外,笑了笑,“不必了,我自来自去,路况也熟悉,无需郎君相送!”
“娘子别误会,只是今晨来时,我见你从西南方而来,我将去太学,也顺路,便同送你一程,娘子毕竟是女子,街衢稠密,鱼龙混杂,我相送一程总更放心一些,娘子若担心,便戴上帷帽,也无人知晓你的身份!”
大梁沿袭唐风,女子可出门游街访友饮酒,与男子结伴也非罕事,只是多数女子皆戴着帷帽,抛头露脸的只是女使奴仆,或是自立谋生的老娘子而已。
像潘令宁这样直接露脸的妙龄女子仍是少数。
潘令宁却摇摇头微笑:“不必了,多谢齐公子好意!只是我来时独身,去时也不惧独身,至于帷帽,我以后要做抛头露脸的女掌柜,不做待嫁闺中的娇娘子,何必以此遮头盖脸之物遮挡视线?”
齐远注视着她秀美的容颜,又看着她鬓角的疤痕,轻轻感慨:“娘子还真是……不一般!”
潘令宁行叉手礼谢过,便离去了。
齐远仍旧矗立良久,浓眉大眼脉脉流光,他忍不住带出一抹笑意。
……
潘令宁回到老槐巷口之时,她又退回街衢,择近进入一家正店,买了两坛好酒,又点了几个大菜,让店家晚间送去阿蛮家。
待暮色四合,阿蛮回来时,店家也送来了,两提食盒,八个菜,全用温盘乘着。
所谓温盘,为两层盘具,上层盛实物,下层盛放滚烫的热水,因此可以保温,为京都各大正店酒楼专供。且各家酒楼均有独特的标志,乃至金银玉盘都不在话下,看客人身份和价位送出,等客人吃完,店家还会自动遣人来收走。
阿蛮看着这阵仗,惊讶地眨眨眼:“你索唤了?今日有什么喜事,这般破费?”(索唤,宋代的外卖服务)
潘令宁笑似牡丹,芬芳馥郁:“我谈了一家书铺与我结契,往后我便是齐物书舍女掌柜了!你知道齐物书舍吗,便是赵太丞医馆旁边的,可好找,往后你路过都可随时进来喝口茶!今日我便做东,请你和陈伯父吃顿好的,感谢多日以来的照料!”
“竟是这等喜事?”阿蛮双眸亮晶晶,而后却声音渐轻,“那,你以后还住我家吗?”
潘令宁听出她话中失落之意,颇觉意外,微笑调侃:“短时间仍住这里,毕竟皇城司阿蛮家,可没人敢来骚扰!你不会嫌我给你添麻烦了吧?”
“我这屋子破破烂烂,你倒是不嫌弃!”阿蛮嗔怪,撅了噘嘴,故作埋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