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入十一月。
大梁王朝三岁一祠郊庙,而泽及天下,万众朝贺,赏赉百官。
今年正逢每三年一次郊祀之时,而冬至在圜丘祭祀天地,京中早已有各地别驾转运州郡贡品入京,此为朝正队伍,往年朝拜的是正旦大典,而今年因为还有冬至的郊祀,因此朝正贡品比之往年还更隆重。
跟随朝政队伍入京的,还有八月秋闱,刚刚考过发解试的各州举子,京都一时俊异,多名士,繁华如星。
潘令宁每每走在街上,总能听闻各地口音,身着襕袍儒衫的书生也比往日密集,齐物书书舍更是人满为患。
除了照看书铺,处理各地异风异俗举子的刁钻要求,潘令宁还忙着改造后院的纸坊,每日采买器具,甄选长工,核对账本,她恨不得有三头六臂。
如此忙碌也是因为冬至大典之后,科举试纸遴选即将开启,时日无多,她需要抓紧把新纸造出来!
所以她白日经营书铺,搭建纸坊,夜晚总是调试配方,对比纸样,以达精益求精。
之前她还披星戴月早出晚归,而阿蛮不知为何,也特别繁忙,经常三五天不着家,竟比她还忙碌。
所幸陈父身体经过一两月医治,有所好转,已可下床自理。潘令宁便给阿蛮留了书信,搬来书铺雅室暂住了。
因赶工着急,她想瞒着齐远,直接争得东翁同意,把书铺缩减一半,空出的一半腾给纸坊,可后来发生了一事,她反而改变了主意。
那日她和王二蹬外出采买回归,书铺的伙计着急忙慌跑来,在门口便汇报说书生打起来了,推翻了满地的书册,还有人怒急撕纸泄愤。
“潘掌柜可要救救我等,闹事者均是少东家的同窗友人,我们不好讨要赔偿,可若无处理,只怕……只怕日后东翁问责起来!”
“撕得多么?”
“一地狼藉!”
果然不出她所料,若是少量的也就罢了,齐远可自己担责,可若损得多,不止齐远被问责,店中的伙计,乃至她这个掌柜也一同受罚。
潘令宁也是十分无奈,把采买的样品交于王二蹬,一边提着裙角跨入门槛,一边询问:“因何吵架?”
怎么书生不该是举止有状,斯文守礼的么,还能打起来?
“听着争的甚么南北正朔、夷蛮舞乐、塞外诗词……又是国朝右文、积贫积弱,还……还什么延朔党……小的也听不懂……”
潘令宁一惊,猛然刹住脚步回头,脸色苍白,简直吓破胆。
伙计不明所以,潘令宁只吩咐:“你去把门关上,今日若未征得我同意,谁都不许出去!”
伙计应声去了,潘令宁急忙往后院赶,但是只见七八人,比往时少了许多,后来她才知晓,刚刚打起来时,已经几尽吓跑。
如今他们倒是分开了,扭着脸气呼呼地分队而坐,看衣裳,不止太学的学生,只怕还有外地来京的举子。
听闻举子来京以后,各大酒楼正店,也有多起争执,甚至还一度惊动官府,以及御史台和皇城司逮人,只是闹的什么事,潘令宁实在繁忙,也无暇闲听。
难道今日闹到她这里来了?
而齐远居然在,此时居中拍着手背讲大道理。
他居然在?难怪伙计不敢讨赔偿赶人,可不就是少东家在呢,伙计也不敢龃龉,只敢来找她!
“子彦兄,国朝右文,尊崇孔孟,君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才是沿袭《周礼》及祖宗成法,因此南廷才配称为正朔,岂是夷蛮番邦可比拟的?番邦开化尚不及民众,也敢自称正统?”一名太学生耻笑。
齐远连忙推了推同窗:“不可妄说!”
然而穿着白襕的外地口音的书生却更狂妄:“呵,崇文抑武,乃至军队废弛,只能纳贡乞和,北疆民众连年疲于军役赋税,便是江南州郡百姓也累受苛捐杂税,和衙前役盘剥,然而数百万军队享俸禄供给,却无策于北邦铁蹄,难道这便是正朔王师的威严?疆域之民宁可北逃,习契国之语,吟契国诗词,舞契国之乐,也不肯受国朝教化,也不知自诩右文的正统,怎么做不到四夷皆服?”
“照你这般说法,那北番的风都是香甜的了!本以为只有往年的江东士人狂妄,今年一比,北境来的士子,延朔遗风也不遑多让!”那太学生又一番鄙夷。
齐远着急道:“隽才,子彦兄,不能再议,不能再议了!”
那两人还在气头上呢,还不服,潘令宁便出声制止:“今日文士齐聚我等小小书铺,高谈阔论,各抒己见,本是难得的雅事,只是我来时见外头官差巡逻经过,也不知是否书铺简陋,乃至声响喧天,惊扰了邻里?诸位若不尽兴,我到临街酒楼开一间包房,各位也可继续饮酒畅谈?”
一听官差巡逻,他们才一激灵,唤‘隽才’的太学生冷眼扫视众人:“谁走漏了风声?都说好了谁也不许传出去,谦谦君子,休做无品无德之事!”
潘令宁心想,原来还懂得害怕,她以为他们无法无天呢!
只是没想到,那北境来的唤做“子彦”的书生当真无法无天,他闷哼冷笑一声道:“便是走漏了风声我也无所畏惧,蠹虫根生的王廷,不入仕也罢!”
“那你为何来京城?难道不是应试科举?”隽才再反驳。
子彦仍是老神在在,颇为自得道:“我来传道,普渡而等深受蒙蔽执迷不悟之人!”
“传道?嗤,我看你才深受延朔党蒙蔽执迷不悟!你不怕杀头?”
“南廷号称刑不上士大夫,果真拿士人开刀,还敢自称正统礼仪之邦?”
“枉你还是个读书人,享朝廷恩惠,受州郡供给,上京赶考,竟一心向北,做不忠不义之徒!”隽才气急,又斥骂起来。
两方再起激烈争执。
眼看火势控不住,潘令宁索性把两侧临街的窗牖全打开了,外头扰杂的人流声便破窗而入,撩拨他们敏感的思绪。
潘令宁摔了杯盏朝他们冷笑三分:“再闹!再闹我这小小书铺也不开了,随在座人等皆到皇城司吃牢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