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小娘子,便是私下里,也需得谨言慎行!”崔题看她崩溃难受,眼里流露出一丝丝悲悯,他内心亦无力疲乏。
那句“大业中兴,吾等鹤望,今上贤君”已称为云集楼诗案的谶言,不容置喙。
“况且,鬼樊楼案与你三哥的案子显然已相互掣肘,你若执意击鼓鸣冤,无异于倒行逆施,你自己也将有性命之忧,届时如何救出你三哥?”
“倒行逆施?伸张正义在崔相公眼中怎么就成了倒行逆施?我本以为崔相公该是侠义心肠,毕竟你也曾经数次救我,在天下人人自保之时,你义无反顾重进皇宫,甘当匕首用于破局救太子!
“然而,您怎么对生民之不公、之枉死诸事也可如此冷漠?好似对蝼蚁的生死不痛不痒?难道身居高位者,只看得到家国大义,却看不到黎民生计么?”
潘令宁一时激动,口不择言,她对崔题的印象,仍旧停留在数次刻薄争锋的记忆力。
崔题蹙眉,那股心浮气躁又飘忽而起,按压不住。
他微微咬牙道:“潘小娘子,崔某也是好心劝你!天下不公之事诸多,你不是救世的圣人,泥菩萨过河,尚且自身难保,若想救出你三哥,切勿以繁杂事劳心劳力,最终一事无成!”
“天下不公之事诸多,那便应该看到一桩管它一桩,十桩百桩管不了,难道一桩两桩也管不了?若每人皆管它一桩两桩事,遍地开花,何至于仍有诸多不公之事?”
崔题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他本欲与她修复关系,不想做无妄地争执,最终疲懒道:“罢了,你好好休息吧,只是即便敲击登闻鼓也不可在近日,因为次月乃正旦大朝会,外邦使节已陆续入京,便是我等审案的同文馆也将腾出狱空,留给使节。所谓家丑不得外扬,你不要此时触陛下的霉头!”
崔题好心劝罢,将起身告辞。
“崔相公!”
潘令宁急忙唤住他,看到他满眼的失望,她又小声辩解,“我不是榆木脑袋,我当真不是!我只是认定了哪些事应该做,便认为应该坚定地去做,不能视而不见,更不应该因为审时度势、自保前程便泯灭了原本的善心!”
见崔题静静地看和她,仿佛毫无触动。
潘令宁略显失望地低下头,自嘲一笑:“罢了,我不该解释,人之见解千差万别,不可强求认同。天晚了,便不打扰崔相公休息了!”
见她流露出失望之态,崔题欲言又止,然而他也有他的道心。
“潘小娘子,曾经我也似你这般,孤勇正直,义无反顾,可当我的挚友杨珙和胞弟崔辞相继死去,我渐而明白了一个道理,若世人之悲苦几经相似,便泛化成了当下之悲苦,解决当下之悲苦,便不可只着眼于个人之悲苦!”
他说罢,告辞离去了。
潘令宁怔愣地望着他,忽然觉得那道颀长的身影如松如柏昂藏挺立,便是门外冷风席卷而过,除了衣袂微摆,不易撼动他半分清正之气。
她低下头,忽然一阵苦笑。
……
深夜,人声俱静,苍穹无星,黑暗似炉鼎严实无缝笼罩整座大地,潘令宁却吹亮火折子,倏忽点燃一簇火光。
她跪在院中,把纸钱一片片递进铜瓮中燃烧,灰烟袅袅随风四散,唯独留下一阵呛鼻的气息。
案几上一只岫玉镯子虽已陈旧浮坑,却在火光映衬下,仍闪烁缕缕浮光,随着风忽明忽灭,似它的主人在黑暗中呐喊。
潘令宁盯着镯子上那一簇跳动的火焰,心旌也左右摇摆。
冷静下来之后,她不再怨怪崔题。
她对时局见解不如崔题和阿蛮敏锐,因而他们痛骂她“榆木脑袋”“惹事精”也属人之常情,倘若鬼樊楼案将掣肘她救出三哥,她便应当审时度势,避其锋芒?
“世人之苦已泛化成当下之苦,我为何不能着眼于个人之苦,而后逐一击破,最终突破当下之苦?正旦朝会,外国使节入京,家丑为何不得外扬?呵呵……有些家丑,实则应当外扬,帝星蒙尘,不破不立,不死不生!”
潘令宁喃喃自语,似下定了决心,“二蹬,凝露,你们放心,如果天下已无人做主,我便喊天公做主!如若天公也不做主,我便自当天公,为你们做主!”
她说罢,把最后一捧纸钱,全烧了进去,看着熊熊燃烧的大火,照亮黑暗四合的庭院,她眼中火光跳跃,心智愈坚!
……
翌日辰时,崔题下了朝,未直接去同文馆,而是径直往汲云堂而来。
他官服未换,匆匆忙忙往漪月居走去。
他昨夜并未睡好,辗转难眠之际,想了许多,心下不安,今晨起来听闻宅老说道潘令宁作夜在院中烧纸钱。
他猜不明她的心思,又想起她的失望之态,便强忍着捱过早朝,径直寻她而去。
潘令宁已是起身,她身子已能小心下地活动,便也坚持不卧床,此时正坐在妆台边梳妆打扮。
崔题见门未关上,他匆忙走过,便不小心瞧见了她,不由得又后退一步,守在门后,敲了敲门:“潘娘子,您已是起身?是否方便?”
春兰低声对潘令宁说道:“娘子,是主翁来了!”
潘令宁心想着,崔题怎么往来如此频繁,且皆是她器具入睡之时,似乎有些无孔不入了。
他进她的院居,不好带男仆李青,而她这个院子不爱人打搅,也只留春兰守着,因此每每他进来,也无人通报,总是一不小心便闯入了。
可说到底终归是他的宅邸,她身为客人,委实不该多说。
潘令宁只能撇下心头不适,回了一句:“还望崔相公稍顿,我略微整顿仪容,再迎门接见相公!”
“也是崔某唐突了,我在庭院中等着潘小娘子!”崔题说罢,负手往桂树下的亭子中等候。
潘令宁让春兰先给他沏茶,又送出捧炉予他暖手。
崔题接过暖炉,那上头似乎还残留她的脂粉香,丝丝绵绵沁人心脾,也不知是什么花香,一时让他怔神。
他双手捂着的,是她的手捧过的地方,仿佛他触在她的手背上,似乎还能感受她肌肤的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