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给了彼此台阶下,便告辞离去了。
她听着他踩雪清脆的脚步声离去,似也碾碎她心头强装的镇定盾牌,潘令宁忽然一阵虚软,缓缓扶着身后的圈椅,惊慌失措地坐下。
试问,她为何对他的转变如此恐惧?
如若是齐远……
她清楚齐远对她有意,可她却不曾记挂心头,也无任何负担,甚至仍可似友人与齐远坦然相处,然而面对崔题,她为何如此惧怕?
她觉得两人不该如此?莫非她惧怕幻象?骄傲如他,是曾被女郎掷果盈车簇拥的天之骄子,又怎么看得上区区商贾出身的她?
她不认为她商贾出身应当自卑,只是她对于他的脾性过于清楚!
他择偶眼光极高,便是他的前未婚妻裴娘子,也是有口皆碑、一等一才貌双全的扫眉才子!
若一条条较劲起来,她没有哪一条称得上他的要求,毕竟他还骂她“银瓶娇花”“绣花枕头”“膝下娇软”诸如此类之语,那他又何必佯装旖旎,对她恍若动了心?
难道一时情迷,当真想把她豢养成别宅妇?
莫非因为她两度住进他的别宅,让他以为她半推半就,起了歹念?
京中官员多豢养家姬,或姬妾成群,衙内子弟也多有通房。似他如此家世、容貌、官位,而且已过二十五岁大龄,还未娶妻,身边豢养一两个侍婢,或者别宅妇也称得上他的身份!
当初在官船上,她便觉得他见色起意,彼时两人才初相识,若是“一见钟情”,也是轻浮浪荡之徒!
难怪他三番两次主动帮她,可背后又刻薄讥讽,毫无尊重之意。
潘令宁想着,忽然一阵恶寒,拧着拳咬牙切齿道:“可真卑鄙啊!”
“娘子,你怎么了,何故发火?”春兰端来银丝炭,小心询问。她见潘令宁面容扭曲得快要生啖仇人血肉了?
“没……没什么,春兰,往后,漪月居的院门便锁上吧,任何人敲门,都需通传我,没我允许,不可开门!”
“若是郎君前来呢,也如此么?”
“当然!”潘令宁掷地有声,反把春兰吓了一跳。
如此,潘令宁仍未满足,她需得尽快养好伤,离开这个鬼地方!
只可惜,她答应了帮他破解试纸谜题,而她,也唯有与他合作才可能最快救出三哥,只能虚与委蛇了!
……
申时两刻,刚敷过药的潘令宁正趴着养伤,春兰忽然传报:“娘子,郎君来了,此时正在院门外求见!”
潘令宁便死死地闭眼,面呈痛苦状。
他、又、来!
只怕他来汲云堂,比回崔府还勤快了!
“娘子,您怎么了,可是伤口疼得慌?”
“没……没事!春兰,你取来你今晨抱碳的衣裳,予我换上吧!”
“娘子,那衣服脏了,奴将拿去浆洗!”
“不着急,先取来我换上,往后那身衣服便留着,我爱穿!”
春兰只觉得莫名其妙,待潘令宁换了脏兮兮的女使服,又取来珍珠粉使劲往脸上扑,专挑黛眉、红唇之处拍打,使其一张脸惨白如纸,唯剩两只黑洞洞的眼眸,颇有些阴森,她愈加莫名其妙。
潘令宁揽镜自照,又觉得刻意了些,便挥着扇子,把粉尘吹掉一些,如此,才允许春兰开门。
崔题捧着几卷试纸,步履匆匆走进漪月居,嘴角犹不自觉扬起一抹浅淡的笑意,似亟待与潘令宁分享,然而刚步入门槛,便被她的模样震住了,乃至笑容消失,敛起肃容。
“潘小娘子,你……可是抱恙,有不舒服之处?”
她一张脸白得似鬼,毫无血色,对他盈盈一笑时,脂粉龟裂,沟壑丛生,配合着老妇般上了年岁的发髻,委实……不堪入目!
那一身女使服,也似泥地里打滚过的,铺满了黑灰污渍。
今晨她做女使打扮,犹显清丽,怎么转过午时,便是深山病鬼打扮了?
崔题晃一眼,险些认错,蹙着眉百思不得其解。
“没……没有,我不曾抱恙,还好得很,兴许过两日便可出汲云堂了!崔相公可是把试纸取来了,那便予我看看吧!”
崔题疑窦丛生,那股迫不及待的心情便也灰飞烟灭,谨慎地走入房中,把试纸递与她,她抓住时,他却不松手,仍旧不住地她脸上瞧。
“崔相公?”潘令宁笑盈盈,脂粉龟裂得簌簌掉落,配合着她挥挥手,一股浓重呛鼻的汗味和炭烧味便扑鼻而来。
崔题蹙眉别过头,擦擦笔挺的鼻尖,颇有些回避。
潘令宁便知大功告成,她心下畅快,对他也便多了几分笑脸,然而打开试卷之后,她的笑容也敛住了:“这试纸,怎么是空的?”
“关键证据不宜外带,这是同期试纸,你显看看此等纸张可大做文章?如若有法子鉴别真伪,我便带你去同文馆当真诸位老臣的面儿,亦或者入宫面圣,当着官家的面儿当场核验!”
“如此,可真有些为难我了!”潘令宁幽幽感慨。
“不妥?”崔题试问。
潘令宁撇撇唇,她本以为见了王安平的试纸,可不出两三日替他破题,然而听着似乎还要折腾一番?
可若有机会面圣……她又对他扬起笑脸:“妥!崔相公可否差人往齐物书舍城南铺子,我的雅室取来我储存的样纸,我需得仔细对比帘纹及韧丝!”
崔题又被她的笑容吓煞:“可!只是,你今日化的是时兴的妆容?这是甚么妆容,哪地流传?莫不是……不可咧唇大笑,亦或者娘子只化了一半,便被崔某打扰了?”
“不好看么?这是我闲着无聊,自己琢磨的面妆,我瞧着十分新奇好看!”潘令宁眨眨眼,万分无辜地询问。
崔题心下无语,“娘子不施铅粉已如芙蓉玉面,十分好看,何须以脂粉污容颜?”
“唉……”潘令宁忽然一阵哀伤,重重地溢气感慨。
崔题又恐伤她的心,他如今在她面前小心翼翼,不敢轻易薄舌,以免她误会,便又违心哄道:“许是崔某无慧眼,娘子应当只是试妆之初,假以时日,稍加点缀,应当艳煞旁人,时人争仿!”
“那我每日画给相公看看?相公帮我看看可有长进?”她又扬起笑脸。
崔题险些翻白眼:不了吧,我可否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