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狂妄的口气,忠国重孝,仁义礼智信?也不知你孩童般的政治见解,在云集楼诗歌案主审的雷霆手段劈下之前,可还能高呼孔孟之言?”崔题终于还击,笑她过于理想化。
“崔相公何尝不是给自己找借口?我虽位卑,却仍思进取,哪怕力薄,哪怕让人取笑,也从不坐以待毙。崔相公出身簪缨,位居高位,却瞻前顾后,给自己诸多设限,泥坑里翻跟头,便再也爬不起,也不知谁可笑?”
“天真!如果治国、行教化之事只凭正道之气,和一腔无畏的热血便能成事,那天底下便不会有这么多的肮脏之事了!”
也便不会存在新旧党争、排除异己、党同伐异等极端手段。
难道行使这些手段的不是经历几十年科举教化,满口君子气节、孔孟之道的读书人?
人性面前,空谈正道教化也只是隔靴搔痒!不正视现实,只凭理想化做事,小孩行径!
崔题不再理会,负手便要离开。
恰在这时,阍人传信,李青急冲冲跑来急报:“阿郎,阿郎,周先生来了,在门口求见!”
“周先生?”
崔题眼眸一转,周先生如今已是东宫掾属,他的突然造访,多少代表东宫之意。
如今正是敏感时期,若要避嫌周先生定是不来,可是他来了,估计也是万不得已,崔题料估有重大之事。
“让他到花厅等候!”他又回头扫了潘令宁和齐远一眼,淡冷对管家吩咐,“宅老,送客!”
他急往花厅去了,崔夫人后脚便跟上来,满含担忧与警告唤了一声:“大郎!”
“娘,孩儿自有分寸!”崔题拜请,草草应了一声,周先生便赶来了,他急于应对周先生去了。
崔夫人也不肯走,就在一旁忧心忡忡地看着。
周先生进来之后,老泪纵横朝崔题行了天揖礼,颤抖着把着他的双手道:“志卿……方才诏令突至东宫,陛下解除太子监国职务,关押宗正死问审,便连太傅等人也一并带走……卢参政也,据说也正被缉捕往柏台道路上……如今新党覆倒一片,几尽片甲不存,仅剩……如今能在御前说上话的,唯有你,志卿,唯有你!”
他说罢,便要给崔题跪下,虽不道明来意,却字字句句说出了来意,且逼崔题做选择。
若连东宫和卢参政也被带走,新党离危亡也不远了!
云集楼诗案的滔天巨浪,只怕比五年前还更汹涌。
“周先生,您快起!”崔题急忙扶起他。
崔夫人当即发话:“周先生不愧东宫掾属,我儿如今仅是经筵官,不事朝政,如何在御前说上话?”
“夫人,是老朽自个儿的主意,您怨我,您怨我吧!只是已到生死存亡之际,若无人站出来,只怕国本不存,祸害深远!”
“天下儿郎这般多,能站出来的不止我儿一个!大郎,你当初如何答应我的,如何在你爹爹的灵位前起誓?他东宫属官既然不顾友人前程,我这做娘亲的也不要什么胸怀大义!”
“娘!”崔题制止了她。
崔夫人眼含泪花,摇摇头,满是震惊:“大郎,你这是何意?难道……你仍是要去?”
崔题拧着拳,一阵吐出浊气,心如擂捣,被两只手狠狠地撕扯着。
周先生再一次哀求:“志卿,当断则断,十几年的理想若片刻迟疑,便毁于一旦!难道你忍心多年筹谋付诸东流?难道你足以眼睁睁地对太子及卢参政见死不救?”
崔夫人忽然下令:“来人,把周先生请出去,送客!”
宅老上来强硬请人,周先生哭腔颤抖,伸着手道:“志卿……志卿啊,你当真要做决断啊!”
崔题忽然掀开袍角,扑通跪在母亲面前,坦诚道:“娘,当初京城刚起风之时,是孩儿主动给东宫和周先生传信的,我尚有一策兜底,若已是生死存亡之际,让周先生来寻我!”
崔夫人不可置信道:“大郎,你……你竟然背着我,娘亲这五年来含辛茹苦、耳提面命教导,你全当耳边风?你真让娘亲痛煞心扉,你对得起为你弃爵保命的祖父,对得起死去的父亲和弟弟崔辞?”
她捂着心口,一阵难受,唯有女使扶着才站稳身子。
恰在这时,穿廊入口,忽然传来苍老却坚定的声音:“让他自己做决定!”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拄着灵寿杖缓缓走来。
老者年逾古稀,行动吃力,三朝案牍劳形,以及晚年家族变故已经透支他的精气,可他昏黄的双眼仍是聚光坚定,只盯着崔题,极具威严地吩咐:“做了选择,便不再后悔,更需义无反顾!”
来着便是崔题的祖父,三朝肱骨重臣的崔太师了。
崔太师又对崔母道:“鸿鹰志在九重天,振翅欲飞不可阻!不如放手!”
崔夫人看着崔太师,眼泪汹涌,她摇了摇头,极力忍着痛苦。
崔题注视着祖父的眼眸,便如星火透亮,他朝祖父伏身顿首,又朝着母亲磕了三个响头,毅然决然道:“娘,横身为国,小家居后,请您宽恕孩儿的不孝!”
他说罢,起身,匆匆忙忙随周先生而去了。
绯红的身影似松柏挺拔潇洒,步履匆匆,明知外头风云诡谲,他也仍是腾云驾雾,不畏雷雨。明知前方向死,可仍旧向死而生!
“大郎!”崔夫人呼唤一声,便晕死过去。
崔题转弯之时,恰见母亲倒下的身影,他略显一滞,可仍旧强迫自己回头,紧抿着唇,脚步不停,很快消失在崔府。
自顾忠孝难两全!
潘令宁和齐远路过花厅的穿廊时,因看到了周先生和崔母周旋的一幕,便也停滞片刻,也看到了崔题的抉择。
忠与孝,他选择了前者。
她低头凝然不语,忽然为方才的争执羞红了脸。
两人出府后,她久久不说话,齐远道:“想不到崔先生,竟是这样的人?”
潘令宁呆迟地望着他,一脸茫然。
齐远又解释:“我是说,外界对崔先生,颇有误解!之前崔先生受诏太学的经席官,未来之前,同窗之间也有讨论,只是多诋讪,后来我见了崔先生的言谈举止,远见卓识,心想着崔先生怎么是他们口中的背信佞臣?如今一见,果然世间多是跟风诋毁,未究其实之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