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立了杀威棒,登闻鼓院的鼓声也是许久不曾响起了,还是百官上朝,皇帝焦头烂额之际,以至于皇帝都不得不弹开支颐的手,听了两耳,而后不住皱眉,示意何都知前去查探情况,他则继续支颐听闻百官奏事。
垂拱殿中文武百官朝议,也被这鼓声些许打断,毕竟这面鼓是特殊制造,声如龙吟,比之大相国寺的钟声也不遑多让,只是很快的,并没人把它当回事,仍旧照常议事。
而御街两畔的京百司,同文馆内,已连续几个大夜审问案情的崔题,也被这庄重悠长的鼓声惊起。
他眼中泛血丝,下颌黑青,几日不整仪容,难免有些憔悴,可眸光惹仍是清亮,尤其听闻鼓声,更是炯炯有神。
近日云集楼诗案让人人心惶惶,此时有人敲鼓,难免让他心头警惕。
崔题询问近旁之人:“何人击登闻鼓?所因何事?”
没一会儿小吏来报:“崔相公,是一个叫潘令宁的民女敲登闻鼓,状告林氏外戚,与本案无关!”
谁知,崔题“嗖”地猛然站起,着实把小吏吓得一愣。
“崔相公?”
崔题睁圆的双目转了转,因震惊却显得几分无神,思绪已经飘远,唯余通红的血丝。
年轻俊美的容颜盖上泛青胡须,颇显老成疲惫,好一会儿,崔题才平静无波询问:“她受杖责了吗?”
“据说是受了,足足挨了二十棍,人都站不起来了,拄着杀威棒敲的登闻鼓。围观之人皆在感慨,一个弱女子,何至于这么拼命!”
崔题呼出了一口浊气,僵硬的手缓缓探向一旁案桌,拾起案宗看了看进程。
小吏见他面容沉静得很,可眼珠子涉猎飞快,也不知是否把文字看进去了?
过了一会儿,崔题才搁下案宗,对小吏说道:“这两人都快审完了,其余都是小问题,先让他们审着,我离开片刻,如若几位宰执内阁下朝后前来,务必到府上通知我!”
他说罢,轻甩袖,单负着一只手快速走出同文馆。
打盹的李青咕噜爬起,奔迎上来,兴高采烈道:“阿郎总算下值了,足足四天了,阿郎可是要回去了?我已经备好车驾,夫人也遣人来问了几回了,可惜阿郎皆不许打扰!”
“备的什么车?”崔题不理会他的热情,忧心忡忡道。
“牛辎?”
“去取一匹马来!”
“阿郎,外头下着雪呢,路滑!”李青骚骚头,些许疑惑。
“让你去就去!”
李青撇撇嘴,只得照做。
结果马儿牵来了,崔题却兀自驾着马儿离开了,独独把他搁下。李青追了好一会儿也跟不上,也不知他家阿郎为何这么着急!
外头风雪不停,路边的雪已可没过浅蹄,崔题顶着寒风马不停蹄赶往登闻鼓院去。
他离得近,很快便赶到了,只是潘令宁已被领进院楼中拜见判官,徒留围观的百姓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众目睽睽之下,崔题单负着手,另一只曲于腰间的手,无意识地拢紧了革带上的团銙,一时间竟有些许迟疑。
他也不知自己一时冲动,匆忙赶来自己合不合时宜。
他又环顾四周,企图看看有没有可疑熟人,却偶然在街衢巷陌的墙角,发现了阿蛮的身影!
阿蛮一身劲装,气质清冷内敛,是个行动敏捷的练家子,即便在人群中行走也引人注目,所以她立在墙角,即便隔得远,崔题也一眼认出她的身形。
而阿蛮显然目力比他好,在他未看清她之前,便似泥鳅一闪,很滑溜地消失无踪。
崔题若有所思,迟疑了一番,他决定还是上前看看吧,既已知她身涉险境,倘若他当真视而不见,也良心不安。
他朝卫兵亮出了官牒,假意询问:“敲登闻鼓者何人,可与云集楼诗案有关?”
卫兵以为他是奉命查案的,行叉手礼回道:“回崔相公,苦主状告林氏贵戚,与云集楼一案无关!”
崔题想了想,又问:“她可已经入宫?”
“判官仍在问询。”
崔题一听,多少少已经在预料之中,如果顺利的话,他没赶到,她已经入宫觐见皇帝了,何至于耽搁至此。如若被耽搁了,那显然被拦下了。
崔题又问了一句:“今日判官是谁?”
“牛相公!”
牛判官曾是林府佐僚,后来通过林府打点奏辟为特奏名进士,得以入仕!
她今日大抵见不了天颜,挨了这二十棍也只是白白受着,她还是不了解其中深浅,受这么重的伤,倘若判官存心耽搁,只怕她连命也保不住。
崔题哀其莽撞,不自量力,心下着急。只是他心中也矛盾,若论起来,这与他何干?他若强行插手,也难免引入猜想。
只是,若当真可以不管,当真可以看着她必死无疑?
崔题下定决心,才开口同卫兵说道:“次女与本官案情有关,若登闻鼓院判定无法直面天颜,还需尽快逐出!”
卫兵一阵怔愣,但是心想着若非重要案情,云集楼诗案的主审崔题何至于亲自前来堵人?
卫兵只得连连应承,转很回去报告判官。
没一会儿潘令宁便被逐出来了。
“相公,相公,鬼樊楼案牵扯数十家女子,怎么不是重大冤情,为何不上报天听?”她不甘心,苦苦哀求着,可是判官对她置之不理。
崔题见她身上的伤势,心下隐隐作痛,正欲上前搀扶之时,竟有人抢先他一步。
青年焦急呼喊着她的名字,甚至已顾不上男女之别,冲上去扶住了她的手:“潘娘子,潘娘子,你身上如何?怎么伤得这么重?你怎么这么傻,潘娘子!为何不告知我,你若告知了我……”
乃是齐远,他听闻鼓声后匆匆忙忙赶来,也是一番懊恼顿脚,万般自责上心头。
潘令宁推开他,仍旧爬上去求着判官:“为什么无法直达天听,为何不让我见官家……”
“潘娘子,若您非要去,便换我去,我替你敲鼓!”齐远欲上前。
崔题看着这两人你侬我侬,终究看不过眼,忍不住发声:“换一个人敲鼓,难道便能改变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