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被恒星遗弃的疆域,并非宇宙中常见的空寂真空。它是一片凝滞的坟墓,一片由冰冷与缓慢腐烂构成的浩瀚坟场。星屑垃圾海。
亿万年的岁月与灾难的馈赠沉淀于此:行星破碎的嶙峋岩块、星舰解体的合金残骸、巨大引擎被掏空后扭曲如肠道的喷口、冻结成永恒姿态的液态金属河流、以及那些早已无法辨识其原始形态的、纠缠融合成山峦规模的废料堆砌物。它们彼此倾轧、嵌入、融合,在引力的微弱编织下,构成了这片漂浮于污秽虚空背景之上的、望不到边际的“陆地”。光线在这里是一种吝啬的资源,从遥远星系边缘渗透过来的、几乎被虚空尘埃吸食殆尽的星辉,在嶙峋巨物之间投下漫长而扭曲的阴影,将这片“海”勾勒成一片只有黑白灰阶的超现实版画。
空气?不存在。但这里的“空间”本身却弥漫着一种粘稠的物质感——那是微小到超越视觉极限的金属粉尘,如同永不落定的雪,漂浮、旋转,吸入任何进入此地的物体缝隙,将它们也慢慢同化成这片死寂景观的一部分。温度?无限趋近于绝对零度,金属断裂的脆响能在数公里外传递,因为没有介质能让它的声音衰减。
这便是“遗骨旅团”的家园,也是他们绝望中赖以呼吸的废料场。
老焊工的身体在破旧外骨骼的包裹下发出断续的嘶鸣,每一次机械关节的屈伸都伴随着金属摩擦和液压油泄露的刺鼻焦糊味。他巨大的机械臂末端改造的万用夹具此刻正紧紧咬合着一块扭曲的星舰龙骨,试图从一根已被岁月和辐射锈蚀得如同糟粕的支撑梁上拧下几颗还能用的钛合金螺栓。过滤面罩后,浑浊的眼球隔着模糊的镜片扫过探测器反馈的光幕,上面只有微弱到几乎要消散的、代表着惰性矿物的背景绿线。
“风喉,‘墓碑山’脊背扫描完了?真他妈净剩下骨头渣子了?” 粗粝的嗓音通过头盔内置通讯器传出,带着电磁干扰的沙沙声。
在他侧后方不远处,一个瘦削的身影几乎与背景的阴影融为一体,被称为“风喉”的侦察兵正伏在一块巨大的弧形装甲板残骸顶部。他身披着用暗淡变色纤维和废旧吸波材料拼凑的伪装斗篷,像一块融入环境的苔藓。一只经过强化的义眼正透过手中改装扫描仪的目镜,如同鹰隼般扫视着前方那座被称为“墓碑山”的巨大垃圾构造体。
“脊背干净得像刮过的铁砧,老焊工。” 风喉的声音低沉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共振感,仿佛他的声带被某种高密度材料重塑过,“热痕扫描没一点热源,辐射标记只有年代久远的背景噪音,金属分析读数还不如左边那堆‘巨兽屎’…等等!” 他调整了扫描仪的频率旋钮,义眼中数据流瀑布般刷过,“顶冠区域…深层扫描…那是什么?读数边缘有点怪,像是…空间褶皱的残余波纹?强度微弱,但…结构异常锐利?”
“锐利?” 老焊工停下动作,机械臂发出泄压的嘶声,“这鬼地方只有软绵绵的锈和冻僵的废物。风喉,别是你饿得看见幻象了。确定不是哪个旧反应堆冷却管泄露的扭曲热流?”
“不是热量。不是辐射。是空间本身在那里…被划了一道?非常细微,但又非常…干脆。像是在一张破旧皮革上突然切了一刀的口子,刀口还很新。” 风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困惑,“强度低得可怜,但性质…从没见过。类似裁决者舰船撕开空间跳跃时的初始扰动标记,但规模小了亿万倍,结构也完全不对,更像…更像某道极细的射线瞬间穿透空间时留下的‘尾迹’?探测器几乎忽略了它。”
裁决者。这个名字让老焊工露在面罩外的眉头猛地锁紧,那道横贯左眼的狰狞伤疤抽搐了一下。他沉默地关闭了探测器光幕。不需要更多提醒。这片垃圾海的深处,没人能忘记那些“银钉”在星屑海边缘巡逻时投下的、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般的阴影。即使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残留物,也可能引来灭顶之灾。
“就当它是幻象。” 老焊工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换个山头。标记位置,以后让‘蚀脑’的勘探蛛溜过去瞄一眼。”
“明白。” 风喉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平静,但义眼深处的警惕光芒并未熄灭。那道怪异的空间切痕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了他感知系统的深处。
旅团开始沉默地转移。攀爬这片垃圾海是体力和技术的高度融合。没有道路,只有靠经验辨识出相对稳固的落脚点和借力点。巨大的星舰龙骨横亘眼前,上面凝结着瀑布般的黑色冷凝金属流,像凝固的石油焦油。他们必须从这些滑不留手的致命斜坡下侧绕行。碎裂的行星壳板块堆积成摇摇欲坠的高墙,内部冻结着奇异的晶簇结构,每一步都需要外骨骼动力全开,才能在几乎没有重力的环境下制造短暂的附着点。
垃圾海沉默地吞噬着他们的存在。每一次金属靴与残骸接触的声响都被冰冷的虚空吸音材料迅速吸收。巨大的废弃引擎喷口内部,凝结着一层层如同蜂窝状的银色物质,那是金属在超低温下结晶出的奇异泡沫结构,稍有不慎踩上去,就会引发脆断坍塌。风喉在最前方,如同一只无声的蜥蜴,灵巧地在废钢铁的荆棘丛中开路。他的斗篷偶尔掠过一片裸露的、早已失去光泽的舰体外壳。这外壳的材质极其特殊,像一块巨大无生命的乌木,表面均匀分布着微孔。这就是这片垃圾海里覆盖面积最广、最致命,也被他们称为“金属瘟疫菌毯”的东西。
它不仅仅是一种惰性物质。当探测光束扫过它,你会看到微孔中似乎有极其微弱的生物荧光在缓慢流动,如同沉睡昆虫的磷光内脏。这些看不见的微生物以金属为食,进行着以地质时间为单位的缓慢啃噬。它们是冰冷的熵增使者,将一切人造秩序重新拖入混沌。被菌毯长期覆盖的金属会变得酥脆、多孔,最终散落成细密的金属尘埃,加入那永恒的“雪暴”。
旅团小心地避开那些明显被菌毯深度侵蚀的区域。脚下的结构不时传来令人心悸的呻吟。
“左前方,三百米,” 风喉的声音突然打破沉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那个扭曲的主控塔结构,看到基座连接处那团银色物质了吗?像是…高温快速冷凝的高能合金?”
老焊工顺着指示望去。在一堆被暴力压缩成抽象艺术的装甲板残骸下,一个结构相对完好的主控塔歪斜地卡在地基里。在塔身与下方一块巨大的、布满尖锐棱角(疑似星舰冲角残骸)的连接处,挤压着一大团不自然的、闪烁着暗淡银光的金属物质。它不像天然形成的矿脉,更像某种液态金属喷溅后瞬间凝固的产物。
“有点意思。走!” 老焊工驱动外骨骼。他们开始攀爬。
温度似乎更低了些。垃圾海并非彻底死寂。在巨大结构物的深处,不时传来仿佛金属骨骼在巨大压力下不堪重负的咔吧…滋…… 声,那是内部应力还在极其缓慢地释放。冰冷的金属粉尘打着旋,从一片阴影飘向另一片阴影,像宇宙级的尘埃幽灵。更远处,一些废弃的核聚变核心残骸深处,或许还锁着衰变了几个世纪的恐怖热量,但在这里,只能感觉到砭骨的寒意。
就在他们靠近那处银色凝结物,距离不到五十米时——
嗡。
一声极细微、却穿透一切的轻微震颤,如同最高频率的音叉被轻轻敲响,超越了物理听觉的限制,直接撞击在所有生物的神经末梢上。这震动并非源于空气,而是源自空间结构本身。
风喉猛地停住,几乎在冻结的瞬间伏低身体。老焊工动作骤然停滞,机械臂尖端的高周波焊枪瞬间激发,发出微弱的蓝光——不是准备焊接,是进入临战状态的应激反应!
嗡鸣仅持续了微不足道的一瞬。
紧接着,是死一样的寂静。比刚才更加浓厚,更加粘稠。连背景那些细微的应力开裂声都消失了。
“老焊工!” 风喉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无法掩饰的紧绷,“坐标点!是我之前标记的那个空间切痕的位置!能量扰动强度…爆增了!不对!它…它…在‘坠落’!”
话音刚落!
视野尽头,“墓碑山”那平直如铁砧的脊背顶端——那片被风喉扫描出微弱空间异动的区域——空间仿佛突然被无形的重锤砸了一下!
没有声音。没有闪光。
只有一道几乎无法被正常视觉捕捉的、边缘带着细微扭曲光带的“线”!一道狭长、锐利、深邃如宇宙伤疤的黑色裂隙!它在山脊顶端一闪而逝,如同用最锋利的刀片在厚实的塑料薄膜上划了一刀,刀锋划过便迅速合拢。
但在那裂隙合拢之前的刹那,一点如同微小陨石的东西从中激射而出!
它无声,无光,只有被空间强行“排出”时引发的一瞬间引力扰动被老焊工强化过的手臂感应器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牵引力!下一秒,那东西已化作一道肉眼无法追踪、只在空间结构中留下最细微切割残留的灰影,如同从异次元射出的无形子弹,带着令人胆寒的速度与精确度,狠狠地——钉在了“墓碑山”顶端某个最不起眼的凹陷处!
嗤。
极其微弱。但老焊工覆盖着合金的手背皮肤下,那些植入的感应单元骤然刺痛!仿佛有冰冷的、无形的针尖在他体内神经回路里划过!并非物理伤害,而是一种空间坐标骤然被强行“烙印”在附近产生的精神层面的辐射干扰!这干扰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冰冷饥渴感,一闪而逝,却让他全身的金属植入体都本能地泛起一层冰冷的鸡皮疙瘩。
远方,墓碑山顶端被“击中”的位置,没有任何惊天动地的爆炸或变化。
它只是…安静地嵌入。
如同一颗等待发芽的致命种子。
“那…那是什么鬼东西?!” 后方传来另一个年轻团员的惊骇低呼。
“闭嘴!” 老焊工猛地低喝,强行压下机械臂上因感应刺激而产生的细微震颤。浑浊的瞳孔死死盯住山巅那个点。
就在这时,风喉猛地举起了手,指向老焊工脚下的地面!
并非指向地面本身,而是指向他巨大液压靴旁边一块巴掌大的、极其不起眼的星舰外壳碎片!那碎片材质特殊,和周围构成墓碑山的巨大废料不同,像某种高强度合金装甲的边缘残片。它此刻,正从内部渗出极其暗淡、难以察觉的……暗红色微光!这光芒并非均匀散发,而是沿着碎片表面一条刚刚出现的、几乎看不见的、如同发丝般的裂纹在微微脉动!每一次脉动,都极其微弱地强化一丝!
一种冰冷、粘稠、仿佛活物的贪婪意志,如同无形的血腥触须,顺着那条发丝般的裂纹探出,尝试着触碰靠近它的物体——老焊工的金属靴底!
饥饿。对一切秩序与能量的绝对饥饿。这感觉并非来自碎片,碎片只是一个载体。它来自山巅!
来自那颗刚刚钉入、名为“终末之钥”的种子!
“嘶——” 老焊工机械臂猛地收回,仿佛那块不起眼的小碎片变成了烧红的烙铁。他的视线骇然转向高耸的墓碑山巅——在那里,某种极其微小、却足以污染现实的存在,完成了它的降临!
就在这股无名的寒意攫住每个人的瞬间——
嗡——!
一种截然不同的轰鸣撕裂了死寂!一道巨大的、冰蓝色尾焰轨迹带着撕裂星辰的磅礴气势,强行贯穿遥远垃圾海上方污秽的虚空迷雾,从另一个方向悍然切入所有人的视野!轮廓在扭曲的光线和尘埃中若隐若现——一艘船!一艘如同巨大冰晶十字凿般、线条锐利、表面流淌着奇异能量的陌生星舰!它没有丝毫规避和隐藏的意思,以绝对霸道的姿态,正朝着墓碑山的方向,朝着刚刚那道空间裂隙打开的位置,高速……俯冲而来!
它的引擎光焰撕裂的,不仅仅是污秽,更像是这片垃圾海伪装的安宁。风暴,在更广阔的沉寂中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