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河畔,阴风呜咽。
这里是酆都城的“下只角”,俗称“烂泥渡”。魂影稀疏,多是些魂体黯淡、衣着破烂的底层穷鬼在飘荡。污水横流的石板路上,弥漫着劣质香烛和魂体腐朽的混合怪味。
阿善是个刚“下来”没多久的小鬼,魂体还带着点少年人的清透。他生前是个孤儿,在福利院长大,没享过福,也没作过恶,一场意外稀里糊涂就到了这阴曹地府。没背景没阴德,只能在“酆都速递”当个最底层的“阴钞外卖员”,挣点微薄的“阴气值”糊口,梦想着攒够阴德投个普通人家胎。
此刻,他正小心翼翼捧着一个保温食盒,里面装着“上苑区”某位“鬼二代”点的“孟婆特调醒魂汤”,生怕洒了一滴。这单要是迟了或者汤凉了,他这月的“阴气值”就得扣光。
突然,前方传来一声夸张的哀嚎,紧接着是重物落地的“噗通”声。
阿善抬眼望去,只见一个魂体污浊不堪、散发着浓烈腐臭味的老鬼,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摔倒在路中央的污水坑里。那老鬼衣衫褴褛,油污板结,脸上皱纹深得能夹死苍蝇,稀疏的头发黏在头皮上,指甲缝里全是黑泥。他摔得似乎不轻,魂体都波动不稳了,在污水里扑腾着,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哎哟…哎哟喂…我的老腰…我的魂骨头…要散架喽…”
周围路过的鬼魂都像躲瘟疫一样,瞬间飘远,生怕沾上晦气,或者被讹上。烂泥渡这种地方,这种事不新鲜。
阿善的脚步顿住了。他看着那老鬼在冰冷的污水中挣扎,痛苦的表情不似作伪,少年心性里的那点善良压过了赶时间的焦虑。“老人家!您没事吧?”他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把珍贵的食盒放在一边干净的台阶上,伸手去搀扶那个又脏又臭的老鬼。
他的手刚碰到老鬼冰凉的、油腻的胳膊,那老鬼浑浊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哎哟!轻点!疼死我了!”老鬼顺势被阿善搀扶起来,但整个身体的重量几乎都压在了阿善身上,嘴里更是哎哟连天,“小伙子,你…你走路不长眼啊!怎么把我撞成这样?!”
阿善一愣,连忙解释:“老人家,您误会了!我是看您摔倒了,过来扶您的!不是我撞的!”
“放屁!”老鬼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利刺耳,刚才的虚弱瞬间消失,他死死抓住阿善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阿善的魂体里,“不是你撞的?不是你撞的我怎么会倒在这里?不是你撞的你干嘛来扶我?!啊?!大家评评理!评评理啊!”
他这一嗓子,把刚才躲开的鬼魂又吸引回来一些,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烂泥渡的鬼,看热闹不嫌事大。
“我…我真的只是好心…”阿善急得魂体都泛白了,他指着旁边干净的台阶,“您看,我的食盒还放在那边,我是从那边过来的,您是在路中间摔倒的,我怎么可能撞到您?”
“少废话!”老鬼一口浓痰(魂体模拟的)啐在地上,溅起污浊的水花,“就是你!你跑那么快,急着投胎啊?!撞了鬼还想赖账?我告诉你,我这把老骨头金贵着呢!你得赔!赔我‘固魂丹’!赔我‘阴德损失费’!不然我跟你没完!”
阿善百口莫辩,急得快哭了。他一个送外卖的小鬼,哪来的阴德赔“固魂丹”?那玩意儿是“上苑区”富贵才吃得起的奢侈品!更要命的是,他瞥见那碗“孟婆特调醒魂汤”的食盒,配送时间快到了!
“老人家,我真没撞您!我还要送外卖,迟到了要扣光阴气的…”阿善想挣脱,那老鬼却像块牛皮糖一样粘着他,力气大得惊人。
“想跑?没门!走!跟我去见官!让判官大人评评理!”老鬼不由分说,拖着阿善就往“烂泥渡调解司”的方向飘去,力气大得完全不像个刚才“摔断腰”的老鬼。
所谓的“调解司”,不过是一间漏风的破瓦房。堂上坐着一个同样油腻腻的鬼判官,穿着皱巴巴、沾着油渍的“官袍”,正翘着二郎腿,用长长的黑指甲剔牙,一双三角眼浑浊无光,透着市侩和贪婪。他就是这片区有名的“龌龊判”——苟不理。
“堂下何事喧哗啊?”苟判官懒洋洋地拖着长腔,目光在阿善捧着的、一看就是“上苑区”出品的精致食盒上停留了片刻。
老鬼扑通一声(这次是装的)跪倒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魂体模拟得惟妙惟肖)地哭诉:“青天大老爷啊!您可要为小老儿做主啊!这小鬼,走路不长眼,跑得飞快,把我这老骨头撞了个大跟头,魂体都要散了!他不认账,还想跑!求老爷明鉴啊!”
“我没有!判官大人!”阿善也连忙跪下,焦急地辩解,“我是看他摔倒在污水坑里可怜,好心去扶他!真不是我撞的!我送外卖的路线和他摔倒的地方根本不重合!食盒可以作证!”
苟判官眯起三角眼,看看哭天抢地的老鬼,又看看一脸焦急、魂体清透的阿善。他慢悠悠地端起旁边一杯浑浊的“阴茶”呷了一口,然后,用他那特有的、带着痰音的腔调,抛出了那句足以载入阴间荒唐史册的“经典”判词:
“嗯…不是你推倒的?”
阿善连忙点头:“不是!绝对不是!”
苟判官三角眼一翻,嘴角扯出一个极其油腻和荒谬的冷笑,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
“**不是你推倒的?那你为什么要去扶?!**”
此言一出,整个破败的公堂瞬间死寂!连外面探头探脑看热闹的穷鬼们都惊呆了!
阿善如遭雷击,魂体剧震,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感觉自己像掉进了一个冰窟窿,又像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荒谬!极致的荒谬!这…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老鬼则得意地低下头,嘴角勾起一抹阴险的弧度。
苟判官对自己的“逻辑”非常满意,他敲了敲惊堂木(一块破木头):“大胆小鬼!若非心虚,岂会无故上前搀扶?此乃常理!分明是你撞人在先,见其年老,又存了侥幸之心,妄图以‘帮扶’之名掩盖罪责!殊不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本官慧眼如炬,岂容你狡辩!”
他清了清嗓子,宣判:
“本官判定,小鬼阿善,撞伤老鬼张邋遢,证据确凿!念其初犯,且非故意(他强调了一下非故意,显得自己很公正),从轻发落!判罚如下:
一、赔偿苦主张邋遢‘固魂丹’一枚(或等价阴德)!
二、赔偿苦主‘阴德损失费’、‘精神惊吓费’、‘误工费’共计阴德五十点!
三、承担本案‘堂审费’阴德五点!
即刻执行!退堂!”
惊堂木(破木头)一敲,尘埃落定。
阿善瘫坐在地,魂体黯淡得几乎透明。固魂丹?阴德五十五点?他得送多少份外卖?扣掉这单迟到的罚款,他下个月维持魂体的“基础阴气值”都快不够了!绝望像忘川河水一样将他淹没。
老鬼张邋遢则像打了胜仗的公鸡,趾高气扬地飘到阿善面前,伸出枯爪般的手:“小子,拿来吧!固魂丹没有,阴德值先转过来!剩下的,写个欠条,按魂印!”
阿善浑浑噩噩地被张邋遢抓着手指,在苟判官“公正无私”的见证下,按下了魂印欠条。他辛苦积攒的可怜巴巴的几点阴德值被划走,还背上了巨额债务。那碗昂贵的“孟婆特调醒魂汤”早已冰冷,配送超时,被平台扣光了本月“阴气值”工资,还上了“酆都速递”的黑名单。
他抱着空食盒,失魂落魄地飘出“调解司”。身后传来苟判官和张邋遢压低声音的讨价还价和得意的低笑,显然那赔偿的阴德值,少不了判官的一份“辛苦费”。
“真是…风风日下啊…”一个看完全程的老鬼婆,看着阿善飘远的、几乎要消散的魂影,摇着头叹息,声音里充满了麻木和无奈。其他穷鬼也纷纷散去,眼神复杂,有同情,有兔死狐悲,更多的是深深的麻木和习以为常。
这阴间的烂泥渡,阳光(如果阴间有的话)永远照不进来。好心没好报,善良是原罪。扶?谁敢扶?小鬼阿善用他魂飞魄散的边缘,给所有底层的穷鬼,上了血淋淋的一课。
而那句“不是你推的,为什么要扶?”的龌龊判词,像一股带着腐臭的阴风,迅速传遍了烂泥渡,成为压在无数善良又卑微的鬼魂心头,一块冰冷沉重的巨石。扶起一个摔倒的老鬼,代价可能就是自己魂飞魄散。这阴间的世道,比忘川河的水还要浑浊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