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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雨敲窗,淅淅沥沥,没完没了,把入冬后的黄昏搅得又冷又粘。破败的窗纸被风撕开了几道口子,呜咽着往里灌着湿冷的寒气。我蜷在冰冷的炕沿,裹紧了身上那件补丁摞补丁、早已辨不出原色的薄棉袄,还是止不住地哆嗦。案头一盏油灯,豆大的火苗被风扯得东倒西歪,将我那孤零零的影子在斑驳的土墙上拉长又揉碎,像只被困在蛛网里徒劳挣扎的飞蛾。
案上,摊着几张写满馆阁体小楷的纸,墨迹早已干透。那是几封我厚着脸皮、搜肠刮肚写就的荐书,寄给城里几位据说念旧的父执辈。此刻,它们像几片枯叶,被从窗缝钻进来的冷风掀动着边角,发出细微的、如同叹息般的沙沙声。石沉大海,杳无回音。最后一点微末的希望,也被这无情的冷雨浇得透心凉。
“咳咳…咳咳咳…”里间传来娘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一声声像钝刀子割在我的心上。那声音空洞、费力,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才罢休。
我慌忙起身,端了桌上那碗早已凉透、只剩碗底一点浑浊药渣的粗陶碗,掀开打着补丁的蓝布门帘。一股浓重苦涩的药味混合着衰败的气息扑面而来。娘斜倚在炕头,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眼窝深陷,脸色蜡黄,盖着一床薄薄的、露出棉絮的旧被。每一次咳嗽都让她单薄的身子剧烈地弓起,如同风中的残烛。
“娘…”我嗓子眼发堵,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娘勉强止住咳,喘着粗气,浑浊的眼睛望向我,里面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强撑的安慰:“业儿…咳咳…莫忧心…娘…没事…老毛病了…”她枯瘦的手摸索着,紧紧攥住我冰凉的指尖,那力道微弱得让人心碎,“是娘拖累了你…这身子…咳咳…不争气…”
“娘,您别这么说!”我反手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心头酸涩翻涌,几乎要落下泪来。拖累?真正拖累她的,是我这个读了十几年圣贤书,却连一袋米、一副药都挣不回来的无用儿子!
我扶着娘,小心翼翼地将那点药汁喂她喝下。药汁冰冷苦涩,娘皱着眉,却还是顺从地咽了下去,末了,还对我挤出一个极其虚弱的笑容。
安置好娘,我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墙角。那只半人高的粗陶米缸,像一张饥饿的大嘴,黑洞洞地张着。我掀开沉重的木盖,一股陈年米糠混合着泥土的沉闷气味涌出。缸底,只有薄薄一层灰白色的米糠,几粒干瘪的糙米可怜巴巴地散落其间,用手指一捻便成了粉末。旁边装铜钱的破瓦罐,更是轻飘飘的,倒过来,只在罐底磕出几枚布满绿锈的“崇祯通宝”,叮当作响,声音空洞得刺耳。
米尽,钱绝,药断。
屋外的冷雨,仿佛直接浇进了我的心里,冻得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科举落第的耻辱,亲朋冷眼的酸楚,求告无门的绝望,此刻都被这缸底的冰冷现实无限放大,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我喘不过气。我靠着冰冷的米缸滑坐在地,额头抵着粗糙的缸壁,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疲惫和茫然席卷而来。明天…明天该怎么办?娘的药…明天的米…那如同附骨之疽的债务…
就在这时——
“砰!砰!砰!”
粗暴的砸门声如同惊雷,猛地炸响!破旧的木门剧烈地摇晃起来,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柳明诚!开门!给老子滚出来!”门外传来钱大疤那破锣嗓子特有的、混杂着酒气和戾气的咆哮,“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躲?躲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吗?!”
我的心猛地一沉,瞬间坠入冰窟!钱大疤!镇上赌坊的爪牙,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娘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动,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柳明诚!别他娘的装死!”另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是钱大疤的跟班癞头张,“再不开门,老子可要踹了!你这破门板,经得住爷们几脚?”
“业儿…咳咳…外面…”娘惊恐地抓住我的衣角,枯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
我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恐惧和屈辱,拍了拍娘的手背:“娘,没事,您躺着,我去看看。”声音努力维持着平静,却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
我站起身,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走到门边。手搭在冰冷的门槛上,指尖冰凉。门外的叫骂和踹门声越来越响,木门不堪重负地呻吟着,随时可能碎裂。
“柳明诚!识相的赶紧滚出来!不然,嘿嘿…”钱大疤阴恻恻的声音贴着门缝钻进来,“听说你娘病得不轻?兄弟们正好缺个暖脚的婆娘…”
一股混杂着愤怒、恐惧和绝望的血气猛地冲上头顶!我猛地拉开了门闩!
“吱呀——”破旧的木门被粗暴地推开,挟着冷风和湿气。
门外,两个身影堵住了狭小的门口。当先一人身材魁梧,满脸横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左边眉骨斜划至嘴角,随着他狰狞的表情扭曲蠕动着,正是钱大疤。他敞着怀,露出浓密的胸毛,一股浓烈的劣质烧刀子和汗臭味扑面而来。旁边那个瘦高个,顶着个光溜溜、布满癞痢疤痕的脑袋,一双三角眼滴溜溜乱转,透着阴狠,正是癞头张。
钱大疤那铜铃般的牛眼扫过屋内家徒四壁的破败景象,最后落在我身上,咧开嘴,露出满口黄牙:“哟嗬,柳大秀才,舍得出来了?我还当你和你那痨病鬼娘一起挺尸了呢!”
癞头张在一旁嘿嘿怪笑,眼神像毒蛇一样在我和里间的方向来回逡巡。
我强忍着胃里的翻腾和一拳砸过去的冲动,挡在门口,声音干涩:“钱爷,张爷,再宽限几日…眼下实在…”
“宽限?”钱大疤猛地打断我,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揪住我的前襟,像拎小鸡似的把我往前一带!一股令人作呕的酒臭气直冲鼻腔。“老子宽限你多少回了?嗯?你当老子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还是看你这穷酸样可怜?”他狞笑着,手上加力,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今儿个,要么还钱!十两银子,连本带利,一个子儿都不能少!要么…”他另一只手朝着里间方向,做了个极其下流的手势,嘿嘿淫笑,“让你娘出来,跟爷们回去,伺候舒服了,兴许能抵几天利钱!”
“畜生!”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我目眦欲裂,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了他的手,踉跄着后退两步,胸口剧烈起伏,“你们敢动我娘一下,我跟你们拼命!”
“拼命?”癞头张嗤笑一声,从腰间拔出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在手里灵活地挽了个刀花,“就凭你这风吹就倒的书呆子?柳明诚,识相点!钱爷脾气可不好!”他晃着匕首,一步步逼近。
钱大疤也冷笑着,捏了捏拳头,骨节发出噼啪的脆响,如同催命的丧钟。
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看着眼前两张狞恶的脸,听着里间娘压抑不住的咳嗽和惊恐的呜咽,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悲愤几乎将我撕裂。拼命?不过是螳臂当车,徒增笑柄罢了。难道…难道真要看着娘被这些畜生…不!绝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屋角那黑黢黢的米缸,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那枚金钏!娘压箱底的唯一念想!去年冬天娘病得差点熬不过去,万般无奈之下,才偷偷拿去城里当铺,死当了五两银子,换回几副救命的药!当票还藏在娘的枕头底下!那是她娘家祖上传下来的,据说是前朝宫里的物件,娘看得比命还重!可眼下…顾不得了!
“等等!”我猛地嘶声喊道,声音因为激动和屈辱而变了调,“钱…钱爷!我有东西!值钱的东西!能抵债!”
钱大疤和癞头张的动作同时一顿,狐疑地看着我。
“值钱东西?”钱大疤眯起眼,上下打量我,“就你这耗子进来都得哭着出去的破窝?”
“有!真有!”我急促地说着,心脏狂跳,“是我娘…是我娘的一枚金钏!前朝宫里的样式,分量足,成色好!只是…只是眼下不在我手上,在城里当铺里!我有当票!只要…只要宽限我几日,我定能赎回来抵债!”
“金钏?”钱大疤和癞头张对视一眼,眼中都闪过一丝贪婪的光。“当票呢?拿来瞧瞧!”
“当票…在我娘那里收着,她…她病着,我得去拿…”我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想往屋里退。
“慢着!”癞头张却是个鬼精,匕首一晃,拦在我身前,三角眼死死盯着我,“柳明诚,你他娘的不会是想耍花样吧?想进去拿家伙?还是想护着你那痨病鬼娘?”他对着钱大疤使了个眼色,“疤哥,我看这小子不老实!不如直接进去搜!值钱的东西,还有那病秧子…”
“你们敢!”我肝胆俱裂,张开双臂死死挡在里屋门口,如同护崽的母兽,“当票就在我娘枕头底下!我这就去拿!你们…你们在外头等着!”
钱大疤摸着下巴上的胡茬,眼中凶光闪烁,似乎在权衡。癞头张却凑到他耳边低语了几句。钱大疤脸上露出一丝狞笑,点了点头:“行!柳秀才,老子就信你一回!谅你也不敢耍什么花枪!给你半柱香时间!拿不出当票,或者那金钏不值十两银子…”他阴冷的目光扫过里屋,“嘿嘿,你知道后果!”
癞头张收起匕首,抱着膀子,像尊门神似的堵在堂屋门口,三角眼里满是猫戏老鼠般的戏谑。
我如蒙大赦,又如同被架在火上烤,跌跌撞撞冲进里屋。娘显然听到了外面的对话,枯瘦的手死死攥着枕头一角,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恐和泪水,嘴唇哆嗦着:“业儿…不…不行啊…那是…那是你姥姥留给我唯一的…”
“娘!”我扑到炕边,抓住娘冰冷的手,声音哽咽,带着决绝,“顾不得了!先过了眼前这关!命要紧!以后…以后儿子挣了钱,一定给您赎回来!一定!”我几乎是咬着牙,颤抖着手,从娘紧攥的枕头底下,摸出了那张早已被泪水浸染得发黄发软、边缘磨损的当票。小小的纸片,此刻却重逾千斤,上面“德隆当铺”的朱红印记和“足金嵌宝虾须镯一只,死当纹银五两”的字迹,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手心发痛。
娘看着我手中的当票,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瘫软在炕上,只剩下无意识的、痛苦的喘息。
我攥紧了当票,如同攥着一块烧红的炭,一步一步,沉重地挪回堂屋。钱大疤和癞头张的目光像毒蛇一样黏在我手上。
“喏!当票!”我将那张薄薄的纸片递过去,声音干涩沙哑,“德隆当铺的印信!足金嵌宝的镯子!死当五两,连本带利,绝对超过十两!给我三天!就三天!我去城里赎回来给你们!”
钱大疤一把抢过当票,凑到油灯下,眯着眼仔细辨认。癞头张也伸着脖子看。半晌,钱大疤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狞笑,将当票随手揣进怀里:“行!柳秀才,算你识相!三天!就三天!三天后这个时辰,老子要是见不到那金灿灿的镯子…”他目光阴冷地扫过里屋,“嘿嘿,那就别怪老子拿你娘抵债了!走!”
两人又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才骂骂咧咧地转身,踢开挡路的破板凳,消失在门外凄冷的夜雨之中。
破木门在风中无力地摇晃着,发出“吱呀呀”的呻吟。屋外的冷风卷着雨丝灌进来,吹得油灯火苗疯狂摇曳,几欲熄灭。我浑身脱力,背靠着冰冷的土墙,缓缓滑坐在地。当票没了…三天…三天时间,我上哪去弄五两银子赎那金钏?就算赎回来,也是落入虎口…可若不赎…娘…
巨大的绝望和无助,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将我淹没。我双手抱头,蜷缩在墙角,听着里间娘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和咳嗽,只觉得这破屋如同冰窖,比外面的雨夜更加寒冷刺骨。完了…这次…是真的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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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大疤那伙豺狼的脚步声消失在湿冷的雨夜里,留下死一般的寂静和浓得化不开的绝望。我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土墙,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里屋娘压抑的呜咽和咳嗽,像钝刀子,一下下割着我的神经。三天…三天时间,五两银子…这简直比登天还难!去找谁借?亲朋早已避之不及。去偷?去抢?我柳明诚读了十几年圣贤书,难道真要走到这一步?
油灯的火苗挣扎了几下,终于彻底熄灭。黑暗如同墨汁般涌来,瞬间吞噬了这小小的破屋,也吞噬了我最后一点残存的念想。罢了…就这样吧…等死罢了…我疲惫地闭上眼,任由那冰冷的绝望一点点浸透骨髓。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个时辰,也许只是一瞬。就在这死寂的黑暗和绝望中,一种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声响,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打破了沉寂。
“窸窸窣窣…沙沙…咯吱…”
声音来自头顶的房梁!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轻快地跑动,爪子挠过朽木,又像是…许多细小的牙齿在啃噬着什么?
我心头猛地一凛!难道是耗子?这破屋闹耗子不是一天两天了,可在这深更半夜,外面风雨交加,屋里又刚被恶人逼门,这耗子的动静,听起来格外瘆人,甚至带着一种莫名的…诡异?
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僵硬地抬起头,望向黑暗的屋顶。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那“窸窸窣窣”、“沙沙”、“咯吱咯吱”的声音,在头顶这片浓稠的黑暗里,此起彼伏,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清晰!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小东西,正在梁上忙碌地穿梭、奔跑、聚集!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不是一只,是很多只!它们在干什么?
就在我惊疑不定之时,更加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脆的落地声,在死寂的屋里响起!声音来源,似乎是…屋角那只空空如也的米缸方向!
什么东西掉进去了?
紧接着——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如同骤雨敲打芭蕉,又像是冰雹落在瓦片上!清脆细密的落地声骤然密集起来!连绵不绝地从米缸方向传来!在寂静的夜里,这声音被无限放大,敲打在我的耳膜上,也敲打在我死灰般的心上!
是什么?!我再也按捺不住,心脏狂跳着,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摸索着扑向墙角那只米缸!黑暗中,我颤抖的手猛地掀开了沉重的木缸盖!
一股淡淡的、尘土和谷物混合的气息涌出。我急切地将手探入缸底——
指尖最先触到的,是冰冷、坚硬、带着棱角的…铜钱!不止一枚!很多枚!它们杂乱地堆积着!
再往下摸索…指尖划过粗糙的颗粒感…是米!一粒粒饱满的糙米!虽然不多,但绝非缸底残留的糠屑!
更深处…指尖碰到一个冰冷、光滑、带着金属质感的小东西…不是铜钱!我心头狂震,小心翼翼地捏住它,拿到眼前。
借着窗外透进来极其微弱的、水淋淋的天光,我勉强看清了手中的东西——那是一块小小的、边缘不甚规则的碎银角子!虽然不大,但掂在手里,沉甸甸的,带着白银特有的冰凉触感!
铜钱…米粒…碎银?!
我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僵立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是幻觉?是濒死的梦境?还是…头顶上那“窸窸窣窣”的声音还在持续,而且更加欢快、更加密集!仿佛一支无形的、井然有序的运输队,正在源源不断地向这口破缸投下“货物”!
“啪嗒!啪嗒!啪嗒…”
清脆的落地声如同弦乐,持续不断地敲打着缸底!也敲打着我那颗濒死的心!铜钱、米粒、甚至还有一小块一小块干硬的饼子屑…如同天降甘霖,不断地落入这口曾代表绝望的空缸!
我猛地仰起头,再次望向黑暗的房梁!这一次,我的眼睛在极度的震惊和适应了黑暗后,终于捕捉到了!
借着窗棂缝隙透入的、极其微弱的、被雨水浸染得惨白的天光,我看到了!
在粗大、布满灰尘的房梁之上,在纵横交错的蛛网之间,无数道小小的、白色的身影,正以不可思议的敏捷和秩序,在黑暗中飞快地穿梭、跳跃!
它们体型比寻常家鼠稍小,通体覆盖着一种近乎纯白的绒毛,在黑暗中泛着极其微弱的、如同月华般的柔光!一双双绿豆大小的眼睛,闪烁着灵动而温润的光泽,没有寻常老鼠的畏缩和贪婪,反而透着一种奇异的…专注和善意?
它们分工明确!有的从房梁的某个角落或缝隙里叼出一枚铜钱,有的衔着一小撮不知从何处寻来的米粒,有的则合力拖拽着指甲盖大小的碎银角子…然后,如同训练有素的士兵,排着无形的队列,跑到米缸正上方的横梁处,将口中或爪中的“贡品”,准确地投入下方那黑洞洞的缸口!
“啪嗒!啪嗒!”
落物之声不绝于耳!而更让我惊骇得几乎灵魂出窍的是——
在靠近里屋门帘的那根横梁上,几只体型稍大、动作也显得格外谨慎的白鼠,正合力拖拽着一个物件!那物件在黑暗中,隐约反射着一点黯淡却柔和的…金色光泽!
它们小心翼翼地将那物件拖到缸口上方,然后,为首一只格外神俊、额顶似乎有一小撮银毛的白鼠,用它那小巧的前爪轻轻一推——
“叮!”
一声清脆悦耳、如同金玉相击的声响,在米缸里回荡!
我浑身剧震,几乎是扑到缸边,颤抖的手猛地伸进去,拨开表层的铜钱和米粒,一把抓住了那个刚刚落下的、带着熟悉温润触感的物件!
冰冷,沉甸,带着金属特有的分量感。我颤抖着将它举到眼前。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雨幕,瞬间照亮了屋内!
在我手中,静静躺着的,赫然是一只造型古雅、线条流畅的虾须金钏!那熟悉的缠枝花纹,那熟悉的接口处细微的磕碰痕迹…正是我娘当掉的那只祖传金钏!它竟然…竟然被这群神秘的白鼠,从不知在何处的当铺里,给“拖”了回来!
闪电的光芒转瞬即逝,屋内重归黑暗。但我手中那冰冷的、真实的触感,却如同烙印般清晰!我死死攥着失而复得的金钏,心脏狂跳得如同要炸开!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混合着雨水和汗水,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
是它们!是那群白鼠!是…是它!
一年前那个闷热的夏夜,我在后院柴房劈柴,偶然在柴堆缝隙里,看到一条粗壮的菜花蛇,正死死缠住一只通体雪白的小鼠。那白鼠体型娇小,一双黑豆似的眼睛却异常灵动,此刻充满了极度的恐惧和痛苦,发出微弱的“吱吱”声,徒劳地挣扎着。蛇身越收越紧,白鼠的挣扎越来越微弱…
不知为何,那绝望的眼神触动了我。也许是读书人那点无用的恻隐之心作祟。我下意识地抄起手边的柴刀,也没多想,用刀背狠狠敲在蛇头上!那蛇吃痛,猛地松开了缠绕,凶狠地朝我昂起头,吐着信子。我又挥刀虚砍几下,将它赶进了墙角的草丛。
获救的白鼠瘫软在地,小小的胸脯剧烈起伏。它没有立刻逃走,反而抬起小脑袋,那双黑豆似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我。就在我准备转身离开时,它竟挣扎着爬起来,两只前爪合拢,朝着我的方向,极其人性化地、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然后才化作一道微弱的白影,消失在墙角的黑暗中。
当时我只觉惊奇,并未多想,只道是山野精怪通些灵性,很快便将这事抛诸脑后。
万没想到!万没想到!在这山穷水尽、命悬一线的绝境,这小小的生灵,竟以如此不可思议的方式,带着它的族群,如同神兵天降,送来了救命的粮食、铜钱,甚至…送回了娘视为性命的祖传金钏!
“娘!娘!”我攥着金钏,如同攥着失而复得的至宝,连滚爬爬地冲进里屋,声音哽咽颤抖,“金钏!金钏回来了!是…是那些白鼠!它们送回来了!还有米!还有钱!”
我摸索着点亮了炕头那半截残烛。昏黄摇曳的光线下,娘艰难地睁开眼,浑浊的目光先是茫然,待看清我手中那抹熟悉的金色时,猛地亮起难以置信的光芒!她枯瘦的手颤抖着伸过来,接过那冰冷的金钏,紧紧贴在胸口,如同抱着失散多年的孩子,泪水汹涌而出,却是喜悦的泪水。
“神…神仙显灵…菩萨保佑…”娘语无伦次地喃喃着,对着虚空不断合十作揖。
我扶娘躺好,让她安心。然后冲回堂屋,借着烛光,再次看向那口米缸。
缸底,已经铺了浅浅一层东西:几十枚新旧不一、沾着泥土的铜钱;一小捧颗粒饱满、显然来自不同粮囤的糙米;几块干硬的饼子碎屑;还有几小块加起来约莫有半两重的碎银角子!虽然不多,但足以支撑几日,足以买药,足以…暂时摆脱钱大疤的催逼!
我抬头望向房梁。那些忙碌的白色身影,不知何时已悄然退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难以言喻的、类似雨后青草和阳光混合的清新气息。
绝处逢生!真正的绝处逢生!
接下来的两日,如同在梦中。我小心地取出缸里的铜钱和碎银,先去药铺抓了两副药。娘的咳嗽在温热药汁的安抚下,奇迹般地缓和了许多,蜡黄的脸上也恢复了一丝生气。我又买了些糙米和盐巴,家里的灶膛终于重新冒起了久违的炊烟。
每当夜深人静,我躺在炕上,总能听到房梁上传来细微的、如同窃窃私语般的“窸窣”声。我知道,是它们。那些神秘的白鼠,如同沉默的守护者,依旧在黑暗中注视着这个破败的家。它们还会时不时送来一些小小的“礼物”:有时是一小撮米,有时是几枚铜钱,有时甚至是一颗不知从哪里寻来的、晒干的野山枣。东西不多,却如同涓涓细流,滋润着濒临枯竭的希望。
然而,平静之下,巨大的谜团如同阴云,始终笼罩在我心头。它们从哪里来?为何如此通灵?它们是如何找到金钏并“拿”回来的?那金钏可是在戒备森严的当铺里啊!还有…那枚金钏…它真的是寻常的首饰吗?为何那群白鼠似乎对它格外重视?
第三日黄昏,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空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钱大疤那伙人随时可能上门。我心神不宁地坐在堂屋,手里下意识地摩挲着那枚失而复得的金钏。冰凉的触感,繁复的缠枝花纹,接口处细微的磕痕…一切都和记忆中一样。可不知为何,今日细看之下,总觉得这金钏的纹路似乎过于繁复,那些盘绕的枝蔓,隐隐构成一种…奇特的、难以言喻的图案?
就在我凝神细看之时,眼角余光瞥见门槛内侧的泥地上,似乎有些异样。
我蹲下身,凑近了看。
只见那铺着薄薄一层浮土的泥地上,清晰地印着几行极其微小、却异常清晰的爪印!爪印只有指甲盖大小,三瓣趾痕,排列整齐,显然是鼠类留下的。但这爪印的走向却很奇怪——并非杂乱无章,而是从门槛外进来,在堂屋中央略作停留,然后…径直指向了后门的方向!
后门外,是一片荒芜的菜园,再往后,便是村外连绵起伏、人迹罕至的乱葬岗!
这些爪印…是昨晚留下的?还是刚刚?它们指向后山…是想告诉我什么?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野草般在我心中疯长!是它!是那只额顶有银毛的白鼠!它在给我指引!金钏的秘密…白鼠的来历…或许就藏在后山那片令人望而生畏的乱坟岗下!
这念头一旦滋生,便再也无法遏制。强烈的好奇心和一种冥冥中的预感驱使着我。我看了看里屋,娘喝了药,已经沉沉睡去。我咬了咬牙,拿起门后那把劈柴的旧斧头,又揣上那枚冰凉的金钏,轻轻拉开吱呀作响的后门,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暮色沉沉的荒园。
循着地上那些时断时续、却始终顽强指向乱葬岗方向的细小爪印,我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了荒草丛生的菜园,翻过了那道低矮的、爬满枯藤的土墙。一股混合着腐烂草木和泥土腥气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眼前,便是那片连村里最胆大的猎户都轻易不愿踏足的乱葬岗。
残破的墓碑如同野兽的獠牙,东倒西歪地插在荒草和荆棘丛中。坟包早已被雨水冲刷得不成形状,有些甚至塌陷下去,露出黑洞洞的豁口,隐约可见朽烂的棺木。几只乌鸦蹲在光秃秃的枯树枝头,发出“嘎——嘎——”的嘶哑叫声,更添几分凄凉和诡异。
天色越来越暗,风穿过坟茔间的乱石和枯树,发出呜呜咽咽的怪响,如同无数亡魂在低语。我握紧了手中的斧柄,手心里全是冷汗,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狂跳。爪印到这里变得更加密集、清晰,如同一条无形的引线,蜿蜒着指向乱葬岗深处一片地势最低洼、荆棘最为茂密的区域。
那里,几株巨大的、早已枯死的古槐虬枝盘结,如同鬼爪般伸向昏暗的天空。槐树根部,泥土似乎格外松软,堆积着厚厚的枯枝败叶。爪印最终消失在几块半掩在泥土和枯叶下的、布满青苔的巨大条石旁。
就是这里了!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恐惧,抡起斧头,开始清理那些缠绕的荆棘和厚厚的腐叶。腐叶下是松软的湿泥。挖开一层湿泥,斧头“铛”的一声,磕到了坚硬的石头。我心头一紧,放下斧头,用手扒开泥土。
随着泥土被一点点清理,一个由巨大青石板垒砌而成的、半圆形的拱顶边缘,逐渐显露出来!拱顶被泥土和树根掩埋了大半,只露出顶部一小截,上面覆盖着厚厚的青苔和地衣。一股更加浓重的、带着土腥味和淡淡腐朽气息的凉风,从拱顶下方漆黑的缝隙中丝丝缕缕地透出!
这绝不是普通的坟茔!这规模…这规制…倒像是…地下墓室的入口?!
我强忍着内心的惊涛骇浪,用斧刃撬开拱顶边缘一块松动的石板。石板沉重,挪开一条窄缝的瞬间,一股更加阴冷、带着浓重霉味和尘土气息的寒风猛地灌出!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举起手中的残烛,凑近缝隙,屏住呼吸,向里望去——
烛光微弱,仅能照亮入口处一小片区域。但足以让我看清!
那是一条向下延伸的、由整齐条石砌成的甬道!甬道幽深,不知通向何处。两侧的石壁上,似乎还残留着模糊不清的彩绘痕迹,虽然剥落严重,但隐约可见一些云纹、瑞兽的轮廓。甬道的地面上,积满了厚厚的灰尘。而在那层灰尘之上,清晰地印着无数细小的、熟悉的…白色鼠爪印!爪印一路延伸,消失在甬道深处无边的黑暗里!
这里…这里竟然隐藏着一座地下古墓!那群白鼠…它们的巢穴,难道就在这古墓之中?这金钏…又和这古墓有何关联?
巨大的震惊和更深的谜团攫住了我!我呆呆地站在洞口,望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暗甬道,一时间竟忘了恐惧,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下去看看!一定要下去看看!
就在我深吸一口气,准备矮身钻进那狭窄入口的刹那——
一股冰冷的、带着浓重汗臭和杀气的劲风,猛地从我身后袭来!
同时,一个冰冷、坚硬、如同毒蛇信子般的尖锐物体,死死地抵住了我的后心!那锋利的触感,瞬间穿透了单薄的衣衫,刺得皮肤生疼!
一个如同夜枭嘶鸣般、充满了贪婪和凶戾的沙哑声音,紧贴着我耳后响起,带着令人作呕的热气:
“嘿嘿嘿…小子!蹲这儿半天了,挖到啥宝贝了?让爷们也开开眼?”
我的心跳在那一瞬间骤然停止!血液仿佛瞬间冻结!是钱大疤的声音!还有…癞头张那特有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喘息!
他们…他们竟然跟踪我到了这里!
那声音带着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酒气和汗臭味,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我的耳廓:“这泼天的富贵…嘿嘿,就凭你这穷酸命格,怕是没福消受啊!乖乖把东西交出来,爷们心情好,兴许留你个全尸!”
冰冷的刀尖又往前顶了顶,尖锐的刺痛感让我浑身一僵,几乎无法呼吸。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疤…疤哥…”我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声音,试图拖延时间,大脑疯狂运转,“您…您误会了…我什么都没挖到…就是…就是看这儿土松,想挖点野菜…”
“放你娘的屁!”钱大疤粗暴地打断我,揪住我的后衣领猛地往后一拽!我踉跄着倒退两步,差点摔倒,手中的残烛也脱手飞出,滚落在枯叶堆里,挣扎了几下,熄灭了。昏暗的暮色中,钱大疤那张布满横肉和刀疤的脸近在咫尺,狰狞扭曲,三角眼里闪烁着饿狼般的贪婪凶光。癞头张则手持那把闪着寒光的匕首,堵在我侧面,阴恻恻地笑着,像条伺机而动的毒蛇。
“野菜?”钱大疤狞笑着,蒲扇般的大手一把夺过我手中那把破旧的柴斧,随手扔到一边,发出哐当一声,“你当老子是傻子?这金钏子怎么来的?嗯?还有缸里那些铜子儿碎银子?天上掉下来的?老子早就觉得你这穷酸不对劲!”他目光如钩,死死盯着我怀里——刚才被他拉扯,那枚金钏从衣襟里滑出了一角,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诱人的金色光泽!
“金钏!”癞头张也看到了,眼中贪婪大盛,忍不住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疤哥!真有金子!”
“拿来吧你!”钱大疤眼中再无半点迟疑,伸出那只带着黑毛的大手,恶狠狠地就朝我怀里的金钏抓来!动作又快又狠!
“不!”我几乎是本能地侧身一躲,双手死死护住胸口!那金钏是娘的命根子,更是这群神秘白鼠送回的“信物”,绝不能再落入他们手中!
“找死!”钱大疤见我反抗,勃然大怒,另一只拳头带着风声就朝我面门砸来!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嗖!”
一道极其细微、却异常迅疾的破空声,如同钢针划破空气,猛地从钱大疤身后的阴影中射出!
“呃啊——!”钱大疤砸向我的拳头猛地僵在半空,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惨叫!他那只抓向金钏的手腕上,赫然钉着一根细如牛毛、通体乌黑的尖刺!那尖刺深深没入皮肉,只留下一点微不可察的黑色尾端!
是竹刺!和那晚老道用来制服打手的竹刺一模一样!但…是谁?
钱大疤剧痛之下,又惊又怒,猛地回头:“哪个王八羔子暗算老子?!”
他身后的阴影里,只有嶙峋的怪石和摇曳的荒草,空无一人。
就在他分神的刹那!
“吱——!”
一声尖锐高亢、充满警告意味的鼠啸,如同无形的号角,猛地从我们身侧那座被挖开的古墓入口处响起!声音刺耳欲聋,穿透力极强,瞬间盖过了风声!
紧接着,令人头皮炸裂的一幕出现了!
只见那黑黢黢的墓道入口处,如同开闸泄洪般,骤然涌出一片翻滚的、蠕动的白色浪潮!那不是水!是数不清的、密密麻麻的白色老鼠!它们体型比寻常家鼠略小,通体雪白,如同无数雪球汇聚成的洪流!一双双绿豆大小的眼睛在昏暗中闪烁着冰冷而愤怒的红光!
鼠群!是那群白鼠!它们来了!
白色的浪潮无声而迅猛地扑向钱大疤和癞头张!速度快得惊人!
“妈呀!什么东西?!”癞头张离入口最近,首当其冲!他惊恐地看着那瞬间涌到脚边的白色洪流,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匕首都差点掉在地上!他下意识地抬脚就想踢开涌上来的鼠群。
然而,他的动作还是慢了!
几只冲在最前面的白鼠,如同白色的闪电,猛地窜起!它们没有撕咬他的皮肉,而是极其精准地、狠狠地咬在了他脚踝处的筋腱上!
“啊——!”癞头张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剧痛瞬间剥夺了他的行动能力,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脚筋,噗通一声重重摔倒在地!手中的匕首也脱手飞出。
更多的白鼠瞬间将他淹没!它们没有撕扯他的皮肉,而是如同训练有素的士兵,分工明确地啃噬着他衣服的系带、布料的连接处!嗤啦嗤啦的撕裂声不绝于耳!癞头张在地上疯狂地翻滚、哀嚎、拍打,试图甩掉身上的白鼠,但更多的白鼠涌上来,死死地咬住他的衣裤,将他死死地钉在地上,动弹不得!他裸露的皮肤上迅速布满细密的、渗出血珠的齿痕!
钱大疤也被这恐怖的一幕惊呆了!他手腕上的剧痛还未消退,眼看那白色的死亡浪潮瞬间吞没了癞头张,又如同怒潮般朝他汹涌扑来!他脸上的凶悍瞬间被无边的恐惧取代!
“妖…妖怪!!”他怪叫一声,再也顾不得我,也顾不上去捡掉在地上的匕首,转身就想逃跑!
但鼠群的速度更快!如同白色的旋风,瞬间卷上了他的双腿!几只白鼠精准地咬在他脚后跟的筋腱处!
“呃啊——!”钱大疤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剧痛让他失去了平衡,如同被伐倒的巨木,轰然向前扑倒!沉重的身体砸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
鼠群如同潮水般涌上!瞬间将他覆盖!啃噬布料的嗤啦声,钱大疤惊恐绝望的嘶吼和挣扎声,癞头张痛苦的哀嚎声,混杂在一起,在这片死寂的乱葬岗上,交织成一曲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乐章!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背靠着冰冷的古墓条石,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忘记了。那群平日里看起来温顺灵动的白鼠,此刻却化身为最冷酷高效的杀戮机器!它们没有直接取人性命,却用这种方式,让这两个凶徒彻底失去了反抗能力,只能在无尽的恐惧和痛苦中挣扎、哀嚎!
就在这时,鼠群如同受到某种无形的指挥,如同退潮般,从钱大疤和癞头张身上迅速散开。两人如同被剥了皮的癞蛤蟆,瘫在冰冷的泥地上,浑身衣衫被撕扯得破烂不堪,布满了细密的血痕,裸露的皮肤青紫肿胀,布满了牙印,痛苦地抽搐着、呻吟着,看向鼠群的眼神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鼠群散开,让出了一条路。
在昏沉的暮色中,在无数白鼠簇拥下,一只体型明显比其他白鼠大上一圈、额顶有一小撮醒目银毛的白鼠,迈着沉稳的步子,缓缓走到了我的面前。
它抬起小小的头颅,那双如同黑曜石般温润灵动的眼睛,静静地、深深地望向我。那眼神中,没有凶戾,没有嗜血,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和,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故友重逢般的温暖。
它朝我轻轻地点了点头,仿佛在确认我的安全。然后,它转过身,面朝那幽深的墓道入口,发出了一声短促而低沉的“吱吱”声。
如同得到了指令,那如同白色海洋般的鼠群,开始井然有序地、如同退潮般,悄无声息地涌回那黑黢黢的墓道之中。没有一丝混乱,没有一丝停留。转眼之间,除了地上那两个还在痛苦呻吟的人形,以及空气中残留的淡淡腥气和尘土味,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鼠潮从未发生过。
最后,那只额顶银毛的神俊白鼠,再次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中似乎带着一丝…告别?然后,它轻盈地一转身,化作一道微弱的白光,消失在墓道的黑暗深处。
死寂。只有风穿过乱石的呜咽,和地上两人痛苦的呻吟。
我靠着冰冷的条石,缓缓滑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混合着巨大的震撼和难以言喻的感激,如同巨浪般冲击着我的神经。
我下意识地摸向怀中,那枚冰冷的金钏还在。它安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与它无关。
几天后,官府的人在山里发现了奄奄一息、浑身溃烂的钱大疤和癞头张。两人精神已然崩溃,嘴里只会颠三倒四地念叨着“白毛妖怪”、“鼠妖吃人”。他们被拖回县衙,经查,身上竟还背着几条外乡人的命案。等待他们的,是明正典刑。
我家的日子,奇迹般地好了起来。娘的身体在精心调养下渐渐康复,脸上有了久违的红润。我用白鼠送来的银钱置办了些田产,安心侍奉母亲,读书耕田,再不去想那功名富贵。只是夜深人静时,我常会拿出那枚金钏,对着烛光细细摩挲,想起乱葬岗下那个惊心动魄的黄昏,想起那双温润灵动的黑豆眼,想起那如潮水般涌来又退去的白色身影。
后来,我在离乱葬岗不远、靠近后山的一处清幽山坡上,悄悄建了一座小小的庙。庙里没有神佛塑像,只在正中的石台上,供奉着一尊我请老石匠精心雕琢的白鼠像。那石鼠通体洁白,额顶一点银斑,眼珠是用两粒小小的黑曜石镶嵌而成,灵动非凡,栩栩如生。
庙很小,香火也很冷清。但每逢初一十五,我总会带着些新鲜的谷物、瓜果,独自一人来到庙里,静静地清扫,默默地供奉。
村里渐渐有了些风言风语,说柳家那小子读书读傻了,在山里给耗子立庙。也有人神神秘秘地传,说后山有灵鼠,专帮穷苦人。信的人不多,但总有些日子实在过不下去的孤寡老人,会偷偷摸摸来到小庙前,磕个头,念叨几句。
说来也怪,但凡诚心祈求的,回去后总能有些意外之喜:或是走丢的鸡自己回了窝,或是田里久旱逢了甘霖,或是病榻上的人竟缓过了一口气…虽然都是些小事,却让这小庙在穷苦人心中,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灵验。
又是一年深秋,我照例去庙里清扫。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晨光斜斜地照进小小的庙堂,落在石台的白鼠像上。石像依旧纤尘不染,那双黑曜石的眼睛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温润深邃。
就在我放下扫帚,准备擦拭供台时,目光无意间扫过石像的眼睛。
我的动作猛地顿住。
晨光中,那两粒原本漆黑深邃的黑曜石眼珠,不知何时,竟悄然流转起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灵动温润的…金色光晕。
如同沉睡的精魂,悄然睁开了眼。